天气之子国语

动画片日本2019

主演:醍醐虎汰朗,森七菜,小栗旬,本田翼,倍赏千惠子,吉柳咲良,平泉成,梶裕贵,木村良平,柴田秀胜,野泽雅子,花泽香菜,佐仓绫音

导演:新海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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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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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3-08-31 17:29

详细剧情

高一那年夏天,帆高(醍醐虎汰朗配音)离开位在离岛的家乡,独自一人来到东京,拮据的生活迫使他不得不找份工作,最后来到一间专门出版奇怪超自然刊物的出版社担任写手。不久,东京开始下起连日大雨,仿佛暗示着帆高不顺遂的未来,在这座繁忙城市里到处取材的帆高邂逅了与弟弟相依为命,不可思议的美少女阳菜(森七菜配音)。「等等就会放晴了喔。」阳菜这样告诉着帆高,不久,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去,耀眼的阳光洒落街道……原来,阳菜拥有「改变天气」的奇妙能力……

 长篇影评

 1 ) 《天气之子》,一部中年人写的少年故事

它不够热血,不够浪漫,只有跟世界和解,承认自己不过如此。

“这是一部中年人写的少年故事,不够热血,不够浪漫,只有试着和这个世界和解,承认自己不过如此。”

《天气之子》如果是中年人去看,一定会收获不少赞美之声。

作为院线电影,这部片其实不够商业,然而,它真的挺好看啊,90年代日剧黄金时代的编剧风格配上已经不再热爱世界的废柴男主角,阵容名单里还有小栗旬和秋元康。

只要不盯着新海诚的名字,其实还不错。

更主要的,因为我不再是中二少年了。

而这刚好是部向青春时代告别的电影。

01

晨间剧女主&宽松世代男主

这部片的起始,是标准青春漫——

离家出走的少年,在东京偶遇玩世不恭的大叔(等等,别擦口水,并不是BL向),又偶遇了元气满满的女主。

然后,少男少女为了抵抗人生困局开始打工。

最终,还要面临拯救世界的重任。

如果这是一部“媚宅向”作品,男主角就不止会有女主角一个恋人。

一定还有同事大姐姐的疼爱,故乡青梅竹马的追击,甚至女友的弟弟的女友的仰慕。

然而,并没有。

如果这是一部“热血英雄向”作品,男主角就不止会有女主角一个恋人。

一定还有同事大姐姐的疼爱,故乡青梅竹马的追击,甚至女友的弟弟的女友的仰慕。最终,男主为了拯救世界,使出了怀中抱妹杀(没错,就是想嘲讽《权力的游戏》)。

当然,这些也没有。

《天气之子》实际的剧情是,女主角要献身自我,拯救世界——非常传统的燃系晨间剧*女主角

*标准的日本晨间剧,都是大清早用来打鸡血的

但是,男主角却是“宽松世代”的想法——谁管这个世界洪水滔天,我就想和你手拉手谈恋爱!

如果真的走“晨间剧”路线,结局就应该是女主角自我献身,因此感天动地,得到了另一种新生。

然而它也不是。

最后,男主角把拯救世界的女主角拉了回来,整个日本又开始暴雨连绵,三年后,东京几乎被淹没,男女主角欢喜重逢。

基本来说,这个剧的价值观得罪了多种宅群体的传统审美。

它热血的方向不对,剧情也不够讨好观众,没有缠绵戏码,没有暧昧关系。

所有女性角色,不论是女主角还是同事大姐姐,甚至“小弟前辈”的小学生女朋友们,都比男性角色更浪漫。

(摩托车少女这样的设定,真的是永远让人泪目的!)

它甚至没有富有魅力的大坏蛋。

一度充当龙套的反派,也是个要养家的好男人、勤奋工作的社畜,堪比《宽松世代又如何》里的柳乐优弥。

《宽松世代又如何》中的社畜(柳乐优弥 饰)

年轻时,谁不想拯救世界?工作后,只盼望上下班挤地铁时能有座。

这就是从中二走向成年的必然过度。

只是这样的剧情,会彻底掀翻一些苦苦等候多时的传统期待。

02

大都市的孤独感,是这部剧的余音

多年前,专家说,世界是地球村,各地的人的审美会越来越趋同。

然而现在看,这个世界其实更分裂了,不同的群体的自闭性越来越强,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审美。

玩快手的看不惯玩豆瓣的,混微商的瞧不起上班的,热衷举铁的姑娘不想正眼看网红脸。《魔兽》怀旧服开启,一群中年人热血沸腾,年轻人只会觉得他们跟广场舞大妈没啥区别。

各种所谓大热的作品,其实也不是“全民热议”,只是因为触动了不同体量的圈子热情而已。

《天气之子》的男女主角,虽然生活在东京,其实都没有融入当地的生活。

他们没有去新宿逛街,没有去表参道,甚至不如去日本的中国游客去的地方多。

在大都市的孤独感,是这部电影的余音。

也许,北漂沪漂会更容易被触动吧,谋生不易才是现实。

男主角最初到东京的时候,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东京真可怕”,因为这里和他的九线海岛小城市家乡截然不同。

要进入大世界,就要学着遵守新规则。

越是大都市越是有完整的“规矩体系”,由法律和遵守社会规则的成年人们贯彻。电影中,三个少年找不到旅馆的情景,就是如此——

你作为社会的零件之一,要么跟着运转,要么回到乡野去生活。

动画里的少年喊着“我要改变世界”,但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一句“我要改变”就能跨越的。

在男主角重回东京时,与那个原本被社会主流甩了出去的中年大叔重逢,大叔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成功人士。

他安慰少年说:

“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不怪你们。世界本来就很疯狂。”

这才是大人的世界观。

牺牲一个人拯救世界固然好,如果没救成,人类还是会努力活下去。

所以,为什么还要做英雄?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曾经的少年”们的想法吧,90年代动漫黄金期过去了,许多漫画家和铁杆漫迷都四、五十多岁了。

热血还在,但是血脂高了,血糖也高了。

这是一部中年人写的少年故事,不够热血,不够浪漫,只有试着和这个世界和解,承认自己不过如此。

中年人的人生感悟并不值钱,但少年和中年是彼此的倒影。

总有一天,你会走到那一步。

放松看,其实挺开心。

作者|表文七,热爱木匠活的肌肉男,特技是耳洞会动

 2 ) 一个完全无关的故事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我也没辙

住在上海的小红在一年前获得了一个超能力,她可以凭意愿把垃圾完美地分类,可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能力有什么用,所以这一年也没怎么展示过这能力。

小红刚刚失去母亲,一个人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弟弟,为了供他读书,又不与他分开,小红到处打工,可她自己也不过刚刚初三。

小刚是一个小城市的初中毕业生,为了一个目标来到了上海。他在上海打拼过程中机缘巧合认识了小红。小红带他走到路边一个垃圾桶前,给他展示了她的能力,干垃圾湿垃圾有害垃圾可回收垃圾...一切都在眨眼间被分到了该去的地方。

这时的上海刚刚开始实行垃圾分类政策,大家都被搞的焦头烂额。小刚对小红惊为天人,有商业头脑的他提出跟小红和她弟弟一起开公司,专门帮人分类垃圾。

公司开得很顺利,有人因为忙着工作而发出委托,有人因为第二天婚礼不方便而发出委托,有人因为要带孩子第二天去郊游而发出委托...小刚与小红很享受这个工作,二人也在相处中互生情愫。

直到有一天,小刚和小红在散步时,小红突然不知被什么力量送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小刚十分震惊,得知了小红如果继续使用这个能力,迟早会永远被神秘力量掩埋于城外的垃圾处理厂里,二人决定不再接活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相关部门发现了这两个初中学历却独自在外生活的未成年人,以及没有正经监护人的弟弟,于是决定把小刚送回老家父母那,把弟弟送到福利院。同时不知为何,上海市的垃圾处理厂工作效率完全赶不上垃圾产生速度,街道逐渐被脏乱的垃圾堆和异味占领。

小红觉得自己要负起责任,帮助上海市进行垃圾分类,以便于处理,可这么做会导致她永远消失,小刚坚决反对,可小红还是坚持使用能力,最终消失了。

小刚备受打击,他逃脱了有关部门的追捕,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在垃圾堆深处找到了小红,他对小红大喊:“去他🐎的垃圾分类吧,我只要你!”,把小红救了出来。

失去了小红的能力,垃圾的增长越发无法控制,三年后,上海的大半都被垃圾覆盖,人类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小刚还是被送回了老家,高中毕业后,毅然返回上海。时间回溯到他去上海之前,原来当时他是因为有一天自家的垃圾突然被凭空分类,随即飘向上海方向,才决定来到上海的。上天注定了他与小红的相遇。

他在原本是居民区的巨大垃圾堆旁见到了小红,她还是那么美,那么温柔。

二人幸终。

**写这个故事之前我有一个强烈的冲动,那就是给男主加上个带着武器的设定,但是写着写着发现这个设定实在太不适合这种剧本,太沙雕了,所以为了对自己写的故事负责,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3 ) 社会你诚哥

(冷静了下,豆瓣上四星改了三星,索性捻长了写一点)

少量剧透。

整个故事以女主能力真相的揭露为分界线的话,剧情发展到这时候我兴致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不过后续的展开(包括结尾的小花招)还是偏离了一些我基于前述伏笔的料想。

通常情况下,观众很乐意看到自己的预测被打破,一则这提供了面对未知的兴奋感,二则也是创作者突破自我、有野心的证明。

前提是,这样的破坏对于作品来说是成功的。

为了厘清这一点,我们先要看前半段。

总的来说,前半段是个标准的都市恋爱喜剧。新海诚用了很多擅长的功夫,比如大量都市实景照片的处理,以及打蛋切葱这样的细节来表现两个黑背景小屁孩共同生活的真实感,至于生活的经费则来自靠贩卖女主能力谋生。这样的细节是否有真实感见仁见智(对三个接近独自生活的小孩子来说未免欢快过头,对主人公情感的培养也不够深入),但节奏是不错的,很多有趣的小设计也充满了新海诚过去所不常见的娱乐感甚至……嗯,工口感。

当然前半的无忧无虑就要后半来买单了。

乍一看,随着真相的揭露,后半的展开应该围绕着救人-救世界的选择题来展开,这里无论结果是世界系的无力还是传统boy meets girl的大团圆,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来讲其实更接近后者,因为新海诚刻意忽略了连绵暴雨所必然造成的人员物资的巨大损失,而尽可能地将其表现成纯粹心情意义上的糟糕,从而促使救人的选择不会对社会造成什么伤害,以抹去这方面的任性。

作为一部娱乐电影,这样的处理虽然使得矛盾失去了该有的力量,但也足以讨好一般观众。真正的问题是,新海诚连救人的动机和过程都刻意草草略去了。与其说男主在事情发生后突然成熟,不如说他在看到戒指后依然是全凭感情立刻做出了选择;而除了一个模糊的许愿机制和空中世界的画面炫技外(事实上,对空中世界的描述也是近乎没有的,这部分该有的刻画也被略去了),一切都进行的实在太过容易。

这样处理的目的,在开场介绍男主东漂经历时就已经做下了铺垫。在略显直率的导引下,叙事篇幅以及后半段的核心被置换成了人情-社会法则之间的矛盾——基于我基本没读过什么访谈或介绍性的资料,我更认为是受了《小偷家族》的影响。

无疑,这是新海诚过往所不曾挑战过的内容。当然考虑到君名的大火,他想法上发生这样的转变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当他付诸于剧本安排时,这种不成熟转型带来的粗暴和潦草暴露无遗。

人情一面上,对比有着相似情理矛盾的《小偷家族》,前半生活的真实感此刻就显得远远不足。几乎没有社会过去的主人公二人想法过于天真:之前女主暂时的消失一大部分的原因来自男主的任性,因而使得救人多少带了些赎罪而非恋爱的味道;之后又缺少二人心态转变的层层推进,迅速陷入了和警方及云鱼(?)的游戏。以片中一段著名的长跑戏为例,新海诚的描写既无助于表现男主付出之巨大(缺少真实感,甚至没有对竭尽全力跑的半死的特写),也无助于表现男主形象之转变,甚至缺少该有的铺垫,造成这段的表现力除了让人哑然失笑外,远不如《穿越时空的少女》来的动人。

代表社会法则的警察一面的刻画也是远远不足的。警方既不愿相信民俗的真实性(男主也没有告知),也不愿相信男主的决断,甚至都没能进行该有的交流,就同样迅速地转变成了完全敌对的关系。因此,除了抓人时的无能狂怒以及像笨蛋般被人玩弄外,几乎完全成为男主壮举的铺垫,直接抹去了该有的正义性和身为大人的成熟之处。同时,作为影响整个东京的天气现象,其他都市人的态度也被理所当然地直接忽视了。

平心而论,弱化其中一点而为另一点做铺垫,也是完全能够成立的。但当新海诚刻意将两种矛盾联系、对立起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彻底变得无可救药。

最核心的一点,即在于民俗意义上的救人-救世界矛盾,和社会意义上的人情-社会法则矛盾,是截然不相干的。在其他一些作品里,这里完全可以处理成警方和大众相信人比天气重要(考虑到女主多次给他们带来晴天),然后齐心协力,帮助男主送入天空、突破困难救出女主,并让主人公建立信心更好地面对社会生活的模式,虽然俗套,却光明正大。

但为了强行让二者对立起来,新海诚唯有通过粗暴的干涉(如让男主直接开枪)和弱化大人方面的判断力(这部分也是残存的世界系特点)来过渡到他想要的结尾。而众所周知,新海诚又是一个长于叙情弱于叙事的监督,缺乏在针尖起舞的能力的他不得不在有限的篇幅放弃自己擅长的利用风景气象细腻地烘托、刻画人物情绪的优势,转而将这些时间用来完整地叙述矛盾,反而更加恶化了观感。

(体现出来另一点就是细节上有不少呼应,但叙事处理上失之粗糙,小栗旬在废弃大楼上态度的转变和老警官的走访即是两例)

在经历了如此糟糕的后半段后,结尾无论如何已经无法拯救全篇。

新海诚在结尾上依然运用了他完全错误的省略法。社会真正残酷的三年(男主被遣送回岛,女主极可能被迫和弟弟分离,进入儿童福利院;小栗旬也因伤警而被逮捕)被一笔带过;再次回到东京时,大雨虽如初,所有人却仿佛业已成熟,所有事云淡风轻,主人公们重逢之际,充满浪漫精神地喊出大丈夫。

对比坂元裕二在《Mother》和《即使如此也要活下去》结尾的处理,这样的收尾也是缺乏力度和说服力的。如果没有篇幅阐述主人公对社会规则和理解,他们的反抗自然也成了纯粹青春期般无因的反抗;如果作品不能在社会范畴下像他过去在世界系里把应有的伤痛展示得淋漓尽致的话,这样的“社会派”只是隔靴搔痒,无法带来更深入的思考;这样的“大丈夫”也无法给观众任何信心,毕竟男主你三年你住岛上又不淋雨(最后走出校门的时候是阴天没撑伞,推测男主上学的地方应该没下雨)……

在上映后,有不少评论认为本作是新海诚回归初心之作,但新海诚想做的显然不是舒适区内简单的老调重弹,他对真实社会中一些言论的不满想必也是他选择突破自我的契机之一。遗憾的是,在紧张的制作进程和票房的压力下,他还是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社会是比少男少女二人小世界远为复杂的环境,过于粗枝大叶的人物形象和情节发展只会失去应有的真实感。

唯一的掌声献给田中将贺,在田村篤的补正下,天气之子无疑是他人设工作的新高峰。虽然女主以及她弟弟中途几次让我出戏到小草莓,不过在该有的时刻,微表情将色气、觉悟和各自性格都传达得比较到位。

最后讲下音乐。RADWIMPS当然不是一支社会派乐队,不过某些时期,他们所展示出的阴暗的部分比天气之子想表现的可残酷多了;而当野田洋次郎想做些愉快的曲子的时候,又变得难以和新海诚失败的叙事合拍。除了主题曲勉强有点印象外,中间没有一首给我留下了印象(除了依然过滥的钢琴音),这点同样不如君名。

 4 ) 关于世界系但绝非世界系的《天气之子》 ——此时此刻的“我们”,不再沉默

原文首发:轻之文库:【轻库娘的放映厅】关于世界系但绝非世界系的《天气之子》 ——此时此刻的“我们”,不再沉默

我要用不同于教科书、不同于政治家、不同于评论家的语言来叙说。我要以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准来写故事,这才是我的工作。如果我因此挨批,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我只能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写成故事。也许决心来得有点迟,但《天气之子》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写成的故事。 ——新海诚,《天气之子》小说版后记

绪论:关于世间评论的评论

丑话说在前头,《天气之子》在我心中绝不是最好的新海诚电影(打四星也是非常私人的理由),而这也是新海诚最受争议的电影,正如新海诚所料,这是一部会“挨批”的问题作。

日本雅虎电影某代表性差评如此写道:“主人公因年轻气盛的作为也要有个限度,我不认为他们的行动可以让电影升华,不如说我觉得这是陈词滥调。”

那么中国观众又如何?“三观不正”、“中二至极”是淘票票用户差评中最常提到的词语;豆瓣用户中某条高赞差评也如此写道:“拜托,不要再自私的给大家添麻烦了……”。

可见,不少观众对于该片的差评很大程度是因为主角所做出的抉择:男主角帆高奔向女主角阳菜身边,劝说她不用为这个世界的天气乱象而牺牲自己,最终导致三年后东京成了被雨水淹没的水城。为此,帆高甚至还把世间的大人们(包括警察)视作敌人,犯下不少违法行为。对此,有人说,这种为了“你”与“我”的个人幸福而舍弃世界的故事,新海诚无疑只是又把他那一套“世界系”重演了一遍。而世界系这个有十余年历史的、日本ACG作品特有的故事类型,从《你的名字。》引发社会现象以来被人多次重提,不绝于耳,就连笔者也因多次为新海诚撰文而解释多次——“将主角们与世界毁灭等抽象庞大的议题联系起来,然而整个外部社会被解构成模糊的背景,故事只聚焦于渺小的‘你’与‘我’(一般指男女主角),简单的说就是将‘你’与‘我’的两人世界和世界毁灭的庞大设定结合,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常依赖青少年的自我意识。”诸如此类云云……

在此,需要稍微回溯一下世界系这一词汇的历史。根据维基百科资料所显示,该词最早出现于2002年,但对此进行权威性定义的,则是由文化评论家东浩纪在2004年发表的相关刊文,为此他选出了三部代表作(这三部作品稍微查查就知道,在此不累叙),其中就有让新海诚在业界打响名声的《星之声》(ほしのこえ,2002)。而新海诚作为新千年初出茅庐的动画创作者,因为他区别于科班出身的外行人身份(此前他是游戏行业)却做出直接震惊动画业界的独立动画,新海诚也被评论家们誉为“零零年代的想象力”的代表。如今他的作品有如此商业号召力,也证明他的想象力反映的正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取舍。

很显然,“世界系”这个名词的诞生与变迁几乎完全贴合新海诚在业界初出茅庐到扬名四海的过程,这个名词原本是对《新世纪福音战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1995,下称《EVA》)这一类“自说自话”的作品的概括与戏谑,从诞生初就由观众界定,是世间对作品、创作者从结果上作出的评论,是受众侧赋予的作品类型定义,很少有业内人士对该词作出评论,会谈及的业内人士大多数和评论家走得很近,甚至本身既是作者又是评论者(如山本宽、舞城王太郎)。而作为被称为是“世界系源头”的《EVA》也掀起了区别于感想性质的文艺批评热潮,这种ACG批评在零零年代后规模变得更大。那么,为何是《EVA》?我认为,这是因为《EVA》从企划立案起,该作就具备了对此之前的巨大机器人动画的批评性,该作企划书如此写道:

巨大机器人动画的魅力是什么?“巨大机器人动画”是孩子们的潜在欲望具象化,即是说,“巨大机器人动画”是孩子们所拥有的形形色色的压抑与情结的补充、抵抗的手段、代价行为。……通过(动画里的)所有人物都是“画”出来的这样一个世界观,孩子们没有了虚构与现实的不协调感,并(向世人)传达出其纯洁的一面。这就是“巨大机器人动画”所拥有的最大的魅力。
《EVA》企划书

这一段话不仅对应了后人对该作“自说自话”的评价,而且也指出了为何日后被称为“世界系”的这种“自说自话”的作品类型必须是ACG而不是其他形式——因为动画的一切都是人造的,在想象力的加持下表现形式更为自由,可以更加纯粹地表达现实无法企及的、不被世人理解的欲望。

在此,请允许我谈一件身边事:《你的名字。》(君の名は。,2016)热议期间,我的某位朋友曾经给面向电影观众的学术刊物投稿议论世界系作品的文章,然而主编看文后如此说道:“写的不错,但这东西有观众吗?”

因为世界系作品包含的是一种长不大的孩童心态的表达,注定与成熟的社会主流意见相悖,是较为小众的。若将这样任性的表达展现在世人面前,无疑会引起争议。《天气之子》就是这样一部大众商业作品。《你的名字。》可说是把世界系特产第一次如此大范围曝光于大众眼前,获得了和世界系的身份不相符的关注度,这是因为新海诚本身也在发生了转变,《你的名字。》不再是原汁原味的世界系作品——这大概只有某些评论家与御宅族才会注意到的——以至于曾经对该类作品下定义的东浩纪如此评论:“《你的名字。》与其说是一个时代的开始,不如说是宣告了一个时代终结的作品。”那么《天气之子》还是世界系作品吗?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不是,但它可以是关于世间评论世界系作品的作品

化身城市空间的世间

《天气之子》被许多动画观众误以为是世界系作品,原因是因为该作确实出现了新海诚前作的许多元素。如阳菜的设定,与《你的名字。》中宫水三叶既是巫女的身份、又是大灾难的牺牲者相似,皆为被献祭者,因典故自“活人献祭”而被赋予日本神话传说色彩;阳菜的身体作为与天空相连的小小媒介,掌握着世界的天气,也有《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云のむこう、约束の场所,2004)的女主角泽渡佐由里的影子:佐由理与该作故事世界中直通云霄的一座巨塔有关,且关系着世界存亡。无疑,《天气之子》的主角掌握着与世界存亡,阳菜与天气的骤变息息相关,帆高更是在成年人面前“自说自话”,但不同的是,《天气之子》中社会的描绘并未如经典世界系作品那样被失焦,被置于后景,被缺席,片中任何一个成年人对少年少女们作出的评价、行为皆组成了少年少女眼中的“世间”。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表露如是思想:世间即个人。也就是说,个体组成的社会形成了所谓“世间”,包括自我也是世间的一部分,人活于社会无法摆脱世间对自己的评价、影响,个人也会影响世间的他者。在《天气之子》中,少年少女眼中的世间不仅仅是他们所对抗的成年人,这个由冰冷的钢筋混凝土组成的东京大都会。

在新海诚许多作品中,大都会与故乡经常同时存在,但两者并非是平等平衡的关系。如《秒速五厘米》(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2007)中,虽然故事时间的一头一尾都在东京(男女主角贵树和明里在东京的小学相遇,成年后在东京擦身而过),但真正的归宿却是乡下(贵树乘坐电车到栃木县寻找曾经亲密无间的明里);这种情况在《言叶之庭》(言の葉の庭,2013)又不一样了,该作中,乡下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是相对于东京的外部空间(雪野百香里最后去到了乡下当教师,成为了秋月孝雄心中所念之地)。

在《你的名字。》中,东京又是另一番风景,三叶通过与东京少年泷交换身体,通过泷来“代理上京”,相信很大程度上离不开新海诚当年放弃家业、背井离乡上京的经历。虽然《天气之子》中帆高同样有上京的动作,但新海诚却在两部作品中展现了东京的两面性,这个地方也在两部作品中承担着不同的故事作用,对新海诚电影中的东京的分析非常必要。

东京对于日本人来说有着特殊地位,上京也是许多日本人的共同记忆。简单来说,当东京还被称作江户时,就已经发展十分繁华的城市文化,而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以及战后重建,让东京城市文化两度翻新。尤其是当日本刚走过了战后复兴时期(1945-1955),社会走向腾飞发展时期,国家资源和发展集中于东京,根据数据显示,在1955到1970年期间,每年有20-40万人流入关东地方。该现象被称为“东京一极集中”(東京一極集中)。而这种现象让东京成为了都外日本人的憧憬之地,随之而来的是东京出现在各种文艺创作中,或作为舞台,或作为话题,最终东京成为了一个不可替代的符号。

《秒速五厘米》是新海诚第一部以现实日本为舞台的作品,然而新海诚的作品如许多日本作者一样,“3.11”东日本大地震成为了他创作生涯的分界。创作于“3.11”之后的《言叶之庭》中的东京明显与此前的不一样:《秒速五厘米》和新海诚世界系作品一样,东京随着社会背景一同被失焦,聚焦的是两个主角从小到大的心象世界,这种内敛某种意义上该作是世界系的现实延伸;《言叶之庭》则加入了更多处于学校这个“盆景”(几原邦彦语)的外部的社会角色,包括男女主角的师生恋也明显承受着社会压力。对此,新海诚也曾坦诚,“3.11”从他塑造自我封闭、自我投射的角色,转而将目光投向自身以外的人与事,也自此,新海诚的东京城市空间才逐渐明晰,从而完善了电影世界里的具备整体性的“世间”。

《你的名字。》中的三叶是一个典型的生于乡村、向往东京的少女。笔者曾经以同样是东宝夏日动画电影的《烟花》(打ち上げ花火、下から見るか?横から見るか?,2017)对比:

三叶和小荠(《烟花》的女主角)皆生活于乡村,三叶生活的糸守镇被万重山隔离(新海诚家乡长野县小海町也如此),而小芥生活的茂下镇则是被无垠的大海限制。这两人的生活空间都是因自然环境成为独立于外部的空间。三叶的母亲早逝,父亲离家;小芥的母亲则是因私奔而生下她,并独立抚养,父亲是缺席的。两人的家庭皆不完善。这样的两人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去东京。

对于不熟悉东京的两个角色来说,东京是模糊的,是意义中空的符号。虽然三叶通过泷的身体来到了东京,但从电影中描绘的三叶首次透过泷的身体,第一次看到的东京景观,是完全正面美好的,亦即片面的。而当三叶真正踏出乡村去东京寻找泷的时候,早已通过代理的身体熟悉了东京景观的她,东京对她来说才不再是属于奇景,东京第一次成为了“存在”。而相比之下,直到故事最后也没去成东京的小荠,东京依旧只是存在于玻璃球的美好幻象。

《你的名字。》中三叶第一眼看到的东京景观

然而,同样是上京的帆高,新海诚给了他一个相反的东京:虽然该作的东京几乎细致到连城市的商标(视觉上,如被新海诚当作新宿地标的麦当劳)、宣传广播(听觉上,如某风俗业招聘网站的“Vanilla之歌”)——这是《你的名字。》中未曾达到的细致——但隐藏于混凝土钢筋中的冷漠也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帆高。而阴雨绵绵之下整体灰色调的城市,也是新海诚对后“3.11”景观的诠释。何为“后”?“3.11”和战败一样,迅速在一年内成了大和民族的共同记忆,对日本近代历史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3.11”对日本人来说已经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在同一片空气下呼吸,对如此当代“空气”的反馈与表达不多不少、有意无意烙上“3.11”的印记。而《天气之子》故事设定在了“3.11”的十年后,更有意加强了该事件的“后”的概念:如此灰蒙蒙的城市景观既利于影片情绪、氛围的塑造,也是象征灾难与危机已经翻越了曾经所处的后景,成为了的司空见惯的日常的一部分。而这样不友好的城市景观,在这样一个取《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典故的青春故事中,严密规划的城市空间与未成年人所对抗的、服从于秩序的成年人联系起来,如此联系尤其体现在影片后半帆高等人的逃亡。

《天气之子》中经常出现大广角镜头下人与城市并置其中的画面,且人物置于下端中间的对称构图最多,因广角镜头作用景深小,即使作为背景的楼宇或天空也清晰可见。在阳菜利用能力让天空放晴时,如此构图,广阔的空间自然让人豁然开朗,然而在逃亡一段情节里,这样的构图又是另一种意义。

逃亡一段情节中,八月飞霜的异常天气宣告东京正式进入了非日常状态,重新提醒日本人身处的伴随危机的日常——“3.11”在电影中未被提起过,只有收留帆高的圭介的事务所中的电视上贴着的标签(2011年生产)提示着这个特殊年份,但这个年份的字眼又仅与电视这个关于虚像的载体一同出现,宛如随着虚像,一同成为脱离了亲历之体感的媒介之物,灾难一度成为了被放置于过去的记忆——帆高他们与躲避天气灾难的市民一样,在慌乱中乱窜,只不过他们躲避的是象征着权力的警察机关。几个空镜头下,少年少女们再一次被置于线条密集的城市空间之中,尤其是再次出现的大广角镜头:巨型的大厦似乎要将从夹缝中逃亡的少年少女们覆盖,大厦不说话,只是履行义务般闪着它该闪的亮光。虽然在《秒速五厘米》中,新海诚用过同样的手法展现长大后在东京的贵树的孤独,但《天气之子》中,原本在天晴时反射着阳光的大厦,在危机来临时,如象征集体、权力的机构(警察)、如象征秩序、氛围的世间一样,变成了巨大沉默物体(Big Dumb Object),“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令少年们恐惧生畏。

《秒速五厘米》剧照

而电影中的东京城市空间越是细致,少年们对抗的成人群体形象也借此越发清晰。因此这部作品不再是处于世界系中央以一己之力互换整个世界,而是站在世界系的外部旁观。毕竟,电影中的成年人劝告着帆高他们不要再任性,以及帆高面对警察的一番辩解后,换来的却是警察一句“要进行精神鉴定”,也许,这不正如我们曾评价新海诚作品以“矫情”、“中二”么?

近乎缺席的乡土

宛如两个极端一样,当《天气之子》的东京越发清晰时,乡土的景观近乎缺席。

帆高的故乡是一座小岛(根据日本网友考据为八丈岛,是伊豆群岛中的一个岛屿,位于东京南方海上287公里),然而除了故事结尾帆高回到故乡,这座小岛只出现在帆高的梦境中。影片并没有告诉观众帆高离开故乡的理由,只留下了令人遐想的线索——在梦境故土中的帆高脸上带伤。新海诚在小说版给出了答案:帆高在家受到了家暴;然而这在漫画版又是另一个理由:在漫画第2话中,帆高对圭介说,他因不想家而烦恼,又因家乡待他不坏、他却想离家出走而烦恼,其离家的原因归结为“待在那里感到窒息”。

新海诚认为电影如此隐藏信息让帆高的动机不受特定的限制,能让更多观众代入其中,而漫画版给出的令许多(尤其是国外的)读者感到“莫名其妙”的理由,实际上对日本人来说也有着共性,且不少作品同样有反映,如2013年的晨间剧《海女》(あまちゃん)中,从未去过东京、却对东京“云”到了如指掌的程度、想去东京当偶像的少女结衣就曾不想过多参与家乡活动,原因是“想要出去时会很容易被家乡的人际关系纠缠住”。(事实上直到结局,她也因各种原因未能前往东京。)这是因为日本的村落空间大多是封闭的,日本作家加藤周一认为“村落的封闭性也就是日本国内的封闭性”,村落共同体的成员村民会约束村民之间以及村民与外人之间的交往,也就是一种空间内部的人际关系的约束;精神分析家土居健郎也认为“日本人用‘内’、‘外’来区别人际关系”,待人接物的礼仪内外各一套,他进一步得出结论:“在日本既没有确立脱离集体的个人自由,跟缺乏超越集团或个人的所谓的‘公共精神’。”

相比之下,《你的名字。》反而是乡土更为细致清晰,三叶家乡的景观、当地习俗文化一一展现。这里需要注意一点的是,新海诚和许多前辈动画作者一样,他的女性角色是充满母性的,且乡土是母亲的象征。如宫崎骏的《风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1984)的娜乌茜卡,《幽灵公主》(もののけ姫,1997)的桑,这些女主角们对自然万物的博爱宛如海纳百川的大地母亲;如从《星之声》就开始对新海诚大为赞赏的富野由悠季也同样在多部作品中设置了真实的母亲与非实际的观念上的母亲(比如被夏亚称作“可以当自己母亲的女人”的拉拉·辛)。

《星之声》的女主角长峰美加子就和富野作品中的非实际母亲有着相似性:她被选中当宇航员,上太空抵御外星文明的攻击,她的恋人寺尾昇只能通过手机短信来和美加子交流,然而随着距离扩大,小昇接收美加子的短信时间越来越久,最终一封短信得经过8年才能收到。对于少年小昇来说,他的归宿是有美加子在的远方的宇宙,尤其是难以联系到的美加子因他日思夜想,美加子和《高达》世界观中逝去的女性一样,成为宇宙中漂泊的意识的一部分,伴随这些有着母性的女性,宇宙也成了另一乡土。

孤身一人处于宇宙的美加子

而这种“非实际乡土”,在《你的名字。》中却成为了实际的存在,因为还是学生而无法踏出家乡的三叶,被固定于这片土地上,与传统的日本母亲形象一样是留守故地的存在,但又因为她是少女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她拥有走出去的力量,虽然这种“走出去”是代理式的,即通过和泷交换身体。漫画版《天气之子》的帆高也正是烦恼于他采用了“非法的”方式(通过坐船离家出走)离开故乡,他其实想“靠自己的力量”(如通过升学)但却等不及。换一种说法是,这些未能通过“正当”途径踏出乡土来到东京的少年少女,是未能摆脱家乡的阴郁的,东京对他们来说是寻找印证自我价值的灯塔,然而他们的不正当途径让他们即使来到了东京也未能如愿。私以为,这和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的观点是相似的:他认为,在宫崎骏作品中,钟爱飞行设备的宫崎骏,飞翔是他作品一直以来的主题,然而他手下的少年没有母亲的帮助是无法飞行的,比如,《天空之城》的巴鲁借助了希达的飞行石,希达因为来自天上,与他心中远方的故土——父亲照片中的天空之城是重叠的;而在巨大机器人动画中,少年们则通过父亲力量(如《魔神Z》《高达0079》中父辈们给予的机器人)强化自己,甚至飞上天空。只不过在《你的名字。》中,泷用来拯救三叶的宫崎骏式母亲力量变成了三叶的口嚼酒;在《天气之子》中,帮助少年到达彼岸的巨大机器人变成了现实中的船只,甚至是原本属于成年人的手枪。

更甚者,《天气之子》中阳菜的母亲形象暗示更为明显。阳菜脖子上的饰品原本是母亲的首饰,她的母亲病重时,却通过城市中废弃楼上的鸟居获得了操纵天气的力量——这是母亲赋予她的力量,母亲的遗物到了她手上便意味了这一点。除此之外,鸟居的另一边是天空的世界,那里有着一片草原般的积雨云,影片在后面也告诉观众故人逝去会通往天空,同样暗示了鸟居后的天空世界是母亲的存在。而片中也从未交代阳菜从何处来,是否是东京本地人,对比仅存符号的帆高的家乡,她的过去、源头是直接缺席的,她和帆高是东京荒野的漂泊者,因此或说,天空上的积雨云是阳菜的非实际乡土。

可以说,片中的主要角色的乡土都近乎缺席的,包括同样是离家出走来到东京发展的圭介也如是。顺便一说,而帆高和她与她的弟弟凪组成了“拟似家族”,实际上,圭介和其侄女夏美同样与帆高组成了拟似家族——片中三人撑着两把伞的一个镜头便有家族之暗示。新海诚说该作所展现的人际关系是是枝裕和导演的《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2018)的浪漫化。其中,想要长大的少年少女用“不正当”的途径给自己揠苗助长,又与片中不想长大的大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对应,土居健郎如此写道:“大人小孩都在相互依赖,没什么区别。……人在青春期中盼望早点成熟,而不愿让人视为不懂事的小孩,可最近年轻人似乎变了,他们不那么想长大。”“母庸质疑,现代是幼稚的时代。”(记载这段文字的书最早出版于1971年。)

不再沉默的水体空间

影片的最后,帆高劝说阳菜不必为了世界而牺牲自己,他们回到地面时,突如其来的大雨倾泻而下,宛如对日渐忘记了这里曾经是水城的人们发泄一般,最终雨水占据了城市空间。

水与城市空间在电影中早就被赋予一种孪生关系。90年前的电影《雨》(Regen),导演就捕捉到了各种各样的雨的身影:“活生生的雨滴在悄然坠落”、“积水中荡漾的圆晕在绽放”、“云朵流淌下的氤氲在默默隐退”……(来自豆瓣简介)因为雨水的灵活,全片没有一个镜头是静止状态的,因为流动的水是情绪化的,绝非沉默的。雨让城市空间不再静止,雕刻着时间,记载着空间。新海诚的《言叶之庭》似乎复刻了这种关系:雨在同一个时空中见证光阴流逝,见证人与人在时间中互相了解,互相依偎,在迷惘中互相牵绊。雨真正地包围了时间与空间里的人与情。而到了《天气之子》,则以雨领头,描绘更为广泛的天气,该作继续沿用《言叶之庭》的美术监督泷口比吕志也不难理解了。

《天气之子》中的水从连绵不断的雨到最终成为海,这种水体空间的变迁也多亏了片中对东京城市空间的细致刻画。帆高在影片高潮跑过的铁路山手线,笔者已在下图的东京都地形图中用黑线标注出(大概是从北边的池袋跑到南边的代代木)。从帆高奔跑的过程中,熟悉东京的观众可以发现背景的代代木地区的大厦。这是因为这一段路线在幕府时期,主要被大名、组屋敷占领,也就是领主、武士等高层阶级的领地,而平民居住的町家、长屋则分布在低处的冲积平原,随着现代化进程,领主、武士的领地变成了经济发达区,高楼大厦集中于高处,而城下町依旧大多地方作为居民区存在。在影片中,立花泷的奶奶则住在低处的城下町,根据网友的考据,立花泷住在千代田区六番町(白色圆点处),也因此影片最后,东京成了水城时,处于较高处的立花泷家得以幸免。

而通过地形图也可发现,东京都内有不少陆地是低于水位的(深蓝色部分),这是因为400多年前的江户时期,东京就已经开始填海造地,东京的城市化发展实际上就是填海造地的进程。日本建筑史家阵内秀信曾将过去的东京下町区类比威尼斯,然而如今下町区的“水城”结构几乎完全消失。而1923年关东大地震让下町区经过了大规模的重新规划、改造重建,战后更进一步让曾经作为交通运输使用的无数条运河“成了无用的长物”,“它们成了城市里‘病态’的东西,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成为了被现代化遗忘的‘羞于见人’的污水沟。”

在《天气之子》中,雨灾让被现代人埋没的水体重新出现于人们眼前:即将将井盖喷开的水渠,被泡水的地下空间……新海诚这部将东京城市空间描绘得最为清楚的作品中,令笔者惊讶的是这部作品中的想法又与押井守的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与新海诚不同,押井守生于东京大田区,是东京原住民。押井守作品中描绘的东京有着“湿润的气候、雨、闷热的夏天、沉淀的水和泥土的气味”等元素,是无国界的——既是东京,又非东京,而是亚洲的他处,《攻壳机动队》(1995)中新港市便是作为水体空间的东京与香港的混合物。他认为真正属于他的归宿的东京,就是几百年前曾经存在过的水乡东京。在《机动警察剧场版2》(機動警察パトレイバー 2 the Movie,1993)中拓殖与旧情人南云见面,队长后藤与荒川见面,这两场见面皆是角色之间甚至押井守对观众敞开心扉“说真话”之时,也皆设置在水体空间上进行;而最后拓殖被捕前,他说:“从这里看那个城市,就像海市蜃楼一般……”此时的场所则为东京城市化的滥觞人工垃圾岛上,可见押井守对如今钢筋混凝土组成的东京空间之不信任。类似的场景,同样出现在《鲁邦三世》(ルパン三世,TV第一季,1971)由高畑勋、宫崎骏担任演出职位(实际上是导演)的最终话,这一话中,鲁邦最后将赃物藏于东京湾的垃圾岛上,鲁邦是一个满世界跑的怪盗,最后一集却回归了作品的源头日本,相信绝非是无意。

《机动警察剧场版2》的东京水体空间

东京的城市化进程改变了人们日常使用的交通运输工具,铁路得以发展,阵内秀信认为“铁路的发展意味着城市从傍‘水’朝着沿‘陆’发展”,水体空间渐渐消失。曾经作为江户人的记忆不再存在,水体是东京这片土地的记忆中的乡土。《天气之子》让水体空间复归原位也是原始乡土的复归,而且这是伴随着少年少女的行动的。

帆高沿着山手线跑向大厦森林里的废弃楼,来到鸟居前。为何鸟居的另一边是象征着水源的积雨云?根据阵内秀信的考据,当时江户的下町区,“所有重要的寺社都位于朝向水岸突出的基地上,并且都有开阔的水体作为陪衬”,并且“跟城市街巷的世俗空间拉开一段距离”。因此,废楼上的鸟居也成为了在东京漂泊的少年少女的心灵故土。这个通往天空的空间被赋予多层意义,至此,母亲、乡土、天空、神圣空间的鸟居、水体空间终于形成了互相对应、来回滑动的能指与所指,少年的愤怒化作水的一部分冲垮了这个经过严密设计的城市空间,情绪化的水是他们不再沉默的证明。

无独有偶,在细田守的《怪物之子》(バケモノの子,2015)同样对东京的繁华地区涩谷进行刻画,在最后,失控的愤怒少年一郎彦同样对这座被成年人“掌控”的城市施暴——以水组成的鲸鱼形态。

《怪物之子》剧照

《天气之子》最后,东京以灾难的方式变回了原来的水乡,秩序被重组,巨大沉默物体被不沉默的水淹没。而阳菜在最后,母亲的遗物首饰断了,她不再需要依赖母亲的力量,或说,她从母亲的阴郁走了出来,无需承担以母性对待这个世界的责任。但少年最终还是输给了秩序,帆高不得不回到家乡,在受到监管的情况下念完了高中。而当他再次回到东京这片土地时,却又被圭介泼冷水:“世界并非因你改变的。”圭介的这句话就像是将新海诚以往的世界系在本片中最后一根稻草折断。

《天气之子》的东京回归水乡状态

那么,那一天少年少女们改变了世界了吗?

少年最后自己得出的答案是肯定。《你的名字。》中,少年少女也确确实实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撬动成年人的力量,拯救了那些组成“世间”的人们。

或许,看完本片,许多观众得出和圭介一样的理性结论:“别傻了,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历史的演进、社会的发展怎么可能单独靠一个个体呢?”

在最后,世界裂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少年少女们确确实实靠自己的力量从那个精神上的“东京”踏入了不再只是乡土的延伸、而是实实在在的那个东京;一个是世界依旧一如既往沉默地运转,从未被谁改变过、动容过。那么你会选择相信哪个世界?

在2021年的今天,新冠疫情已经侵袭全世界,我们的现实世界早已经和电影中的东京一样,进入了另一种模式的日常状态,然而,在日本电视台首播《天气之子》的特制短片中,新海诚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世界一眨眼间变了。可能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就算这样,我们也要在这世界活下去。只能活下去。所以至少,吃着、笑着、陷入恋河、哭着、生气、吵架。即便如此,哪怕多笑一秒也好。只要你珍惜那一瞬间。没关系,我们,我们的世界,一定,会跨过这道坎的。”

我依旧相信新海诚会选择站在“我们”这一侧,选择前者。

(最后四段更新于2021年1月4日)

参考资料:

1. 宇野常宽,母性のディストピア(Kindle版),集英社,2017;

2. 土居健郎,阎小妹译,日本人的心理结构,商务印书馆,2006;

3. 加藤周一,彭曦译,日本文化中的时间与空间,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 阵内秀信,刘东洋、郭屹民译,东京的空间人类学,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9;

5. 清濑六朗,押井守作品のなかの「アジアの都市」,发表日期:1996.12.29,收录于《WWFNo.16 押井守特集号》(同人志),原文地址:http://www.yk.rim.or.jp/~h_okuda/wwf/asiatosi.htm

6. 东京都区部编绘,1:25,000デジタル標高地形図,绘制日期:2006.3,原图地址://www.gsi.go.jp/kanto/kanto41001.html

7. izumi,监督|翻云覆雨只为晴 《天气之子》专题之监督新海诚谈《天气之子》,发表日期:2019.10.31,原文地址:http://www.anitama.cn/article/e49836264d7384cc

8. 摘抄自微博@名作之壁吧_圆盘评论家 译文版,原文地址:@名作之壁吧_圆盘评论家 的微博: “世界一眨眼间变了。可能回不到原来的世界..... weibo.cn

 5 ) “二次元守望者” ——“创世系”诗学与“世界系”的左翼面相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0年04期

在近年来为国内“二次元”文化研究带来巨大启发的《动物化的后现代》中,东浩纪在最后的致辞中直言不讳地表示,出版于2001年的该书中的内容已大多跟不上脚步,这是“亚文化难以避免的性质”。[1]193可见他本人对当时二次元文化的潜在变革已有所察觉。比如,在对世纪末最后一年二次元作品的举例中,东浩纪将Key社的电子小说游戏Air作为由“情色的表现移转到萌要素组合”的代表:“对于游戏所要求的不是以往重视故事的张力,也不是世界观或是寓意,而是能快速令他们感动的方程序。”[1]115然而在2005年,京都动画改编的TV版Air却成为新世纪的一部经典动漫。这一时期日本动漫神剧频出,如同属京都动画改编自Key社团游戏的Clannad和轻小说改编作品《凉宫春日的忧郁》,同人社团游戏改编作品《寒蝉鸣泣之时》等都出现于2005—2007年。与东浩纪在世纪末的观察不同,这些改编作品显然有意突破以往无涉世界观和寓意的“数据库社交”与“低共鸣”状态,意欲成为有所承载的作品。 这一符合东浩纪自省的新趋势无疑说明,基于“经济泡沫破裂创伤”之上的“御宅族”(Otaku)话语已无法概括今日的二次元,而以新海诚作品为代表的“世界系”(セカイ系)则代表了一种不尽相同的新话语。近年来,随着《你的名字。》的热映,以周志强和王钦为代表的国内学者已经对“世界系”做了深入的内部阐释。但新海诚于2019年11月在国内上映的新作《天气之子》又似乎呈现了某种异变,完全逆反于以往“世界系”的观众期待,走向了青年抵抗及终末论。《天气之子》确实是一部不合格的“世界系”作品吗?而如果反之接受《天气之子》作为“世界系”作品的新阶段,那么这种异变无疑就应当被视为某种对于“世界系”的“完成”,而这就需要跳出以新海诚作品为唯一框定“世界系”的框架,重探在东浩纪心中日新月异的新世纪二次元文化中,与“世界系”平行发展而又相辅相成的作品中寄托的“世界观”到底是什么。

二次元的“创世”冲动:从《新世纪福音战士》到《凉宫春日的忧郁》

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东浩纪以《新世纪福音战士》为例论述了“二次元”作品“宏大非叙事”的特征:作品只是一系列零散事件的散布,而不见一个完整的“大叙事”,这表现了御宅族从“故事消费”走向“数据库消费”的“动物化”进程。然而,虽然东浩纪指出,世纪末这一模式的晚期形态Air和Kanon呈现了一种程式化的空洞愉悦模式,但是他仍然在之后的章节指出,除了“御宅族”之外,共享同样消费模式却具有完全相反行为模式的另一群体也同样存在,即所谓的“街头系少女”。在20世纪90年代,数据库象征交换这种“意义化策略”已然无法满足最低限度的自我主体维持,御宅族群体形象伴随着经济泡沫的破裂迅速转为崩溃甚至自毁式的负面形象,其中最重要的相关事件就是“奥姆真理教”事件,一种由“无法忍受的日常”所带来的终末论自毁。相反,处于同样的最低限度主体次元被突破的情况下,“街头系少女”则表现了“可以适应”的行为方式,甚至展现了浓烈的革命意识。东浩纪引用宫台真司《活在不会结束的日常中》里的话,指出这样的行动原则“也许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就是全面放弃包括要求的所有事物,决定性的,却是我们目前前进的道路”[2]。

虽然东浩纪没有将这一要点融入到对于二次元作品未来走向的预判中,但他仍准确地指出了数据库消费作为恋物癖的潜在双重性。实际上,虽然《新世纪福音战士》呈现为典型的“数据库消费”,但究其主题仍是关于“次元壁”被突破之后的两种态度。事实上,该作品无论在精神(“心之壁”)和身体层面的战斗(“AT力场”和“朗基努斯之枪”)模式中,都围绕着“壁—穿刺”的隐喻展开。而与一般的灾难性作品不同,其中的末世并非地球的物理毁灭,而是关于结束人类个体的“孤岛”状态,将所有人类融为一体。虽然决定继续去“适应”日常这一决断只作为结局给出,但也足以反映纵使在20世纪90年代如此萧条的社会状态下,日本社会仍有一丝要重铸世界的期望,而正是被保留在“数据库消费”中这最微薄的期望,在新世纪之后的作品中得以萌发。同属末世论题材,2000年至2001年连载,并于2002年被改拍的《最终兵器彼女》讲述了恋爱中的少女被改造成末世之战最强兵器,不得不与恋人分离的故事。在世界毁灭的一刻,少女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制造了一个与之前日常无异的精神世界,并将恋人的精神保留于其中。另一部著名的外星体入侵末世之作《苍穹之法芙娜》一度被指摘有复制《新世纪福音战士》之嫌,但这部作品完全扭转了矛盾隐喻:外星体抹杀人类的方式是出于一种“同化”的愿望,而人类则要尽量维持个体“不被同化”,即维持“值得忍受的日常”,作品后来的走向也把拯救世界的希望寄托于外星体与人类之间的互相拟态之上。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作品都含有大量表现日常生活的内容,这与末世题材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把“数据库”中的碎片还原为日常生活的点滴,这是新世纪二次元作品最显著也最容易被轻视的趋势。东浩纪的论述中读者虽不再直面“大叙事”,但“数据库”仍然被作为“大叙事崩溃”的后效来理解。在这种视角下,新世纪以京都动画为代表的日常番剧屡出“神剧”似乎是很难被理解的。然而,无论我们如何接受甚至推动“大叙事”的崩溃,唯有当它不再成为“世界”本身之“大他者”这一根基时,亦即被创造性地扬弃时,它才不再是精神包袱。于是在“街头系少女”所谓“意义变为强度”的决断之后,由“适应”转为“创造”是其必然的走向。作为该类型的经典之作,2007年由京都动画改拍自Key社另一款游戏的Clannad(中译为《团子大家族》),保留了游戏中完成“任务”(实现他人的情感愿望)就能从女主病故的世界返回之前日常世界的设定,然而即使并非游戏玩家,作品本身所带来的情感冲击也不会因为这一刻意的设定而减弱。显然这类作品在通过创造不同的世界存在方式来引导读者做出选择,这就将“数据库消费”或者“恋物癖”转向了其积极面,突出了数据库往往被忽略“感性杂多”的特质:如果你爱的东西如此杂多,你只能通过选择甚至创造一个日常世界来承载它们。

在这股新世纪的“日常”风潮中,京都动画功不可没,并于2006年自轻小说改拍了一部可以被视为“核心二次元”的番剧:《凉宫春日的忧郁》。作品塑造了一个能够决定世界存在方式而又不自知的少女凉宫春日,她厌恶无聊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类,想法和行为都很奇绝。然而慢慢地有一些朋友似乎偶然地聚集在她身边组成了社团。这些朋友都是由于她的幻想而出现的超能力者:能穿越时间的朝比奈实玖瑠、能进入异空间的古泉一树、来自外星具有超强数据记忆和处理能力的长门有希,最后是代表了日常生活的男主阿虚。这部作品几乎没有剧情可言,内容无外乎男主和超能力者们如何满足凉宫的各种荒谬的“创世冲动”,以免当下世界的崩溃。这部作品将极端不同的“世界观”态度置于一处:一方面它决然肯定了虚构与创世的绝对正当性,发出了“在虚构的故事当中寻求真实感的人脑袋一定有问题”的著名二次元宣言;另一方面,所有的虚构又都最终服务于凉宫对普通人阿虚的情感诉求。这部可以说最为符合“数据库消费”的番剧表达了这样的决断:只有在“创世冲动”被充分解放,日常中的虚构潜能被充分发挥的时候,此在的世界才是最为鲜活和完整的。

《凉宫春日的忧郁》是新世纪二次元“创世”冲动的宣言性作品,它诡谲的作品形式足以佐证此言并非过度阐释。该剧2006年初版竟采用了乱序的呈现形式,而直到2009年版才回归正序,这无疑展现了彻底将“创造性日常”从参照“大他者”现实的“崩溃秩序”中抽离出来的决心。更为体现这一决心的,就是被誉为“震惊世界”的八集段落“漫无止境的八月”。在长达八集的时段中,每集都只重复同样的内容,但分镜则完全不同。关于这一行为的动机,京都动画从未正面解释过,然而一旦将其置于“创世”的理解中,就能够窥见其中的“诡计”。在奥古斯丁(Saint Aurelius Augustinus)的《〈创世记〉字疏》中,他着重反驳了以时间线性顺序理解创世“过程”的看法,抛开其中的宗教色彩,这一反驳也完全可以被视为彻底摆脱现实线性叙事的主张。由于说话者(或创造者)“不会先发出无形式的声音,然后再把它结合起来形成话语”,故而作为数据的“质料”也不是在时间上先于被造事物而产生的,“两者是同时创造的”。[3]42奥古斯丁认为,创造的本性就在于这种“同时性”,表现在时间顺序上也就是“一次性”,“创世七日”不过是一种引导理解的权宜之计:“一次性创造万物的这位造物主也是一次性创造了这六日,或者七日,或者毋宁说重复了六次或七次的一日。”[3]165“漫无止境的八月”几乎如实复刻了这种对于创造的理解,而有趣的是,在剧情中所有人都没有察觉他们一直停留在同一天,只有具有超强数据信息能力的长门有希在真实的“时间顺序”中共经历了这一天15532次,而在衍生的剧场版《凉宫春日的消失》中,她成为希望造物主消失的反派角色。

跳出“漫无止境的八月”的方法,其实只是满足凉宫春日想在暑假最后一天和大家一起补假期作业的愿望。也许90年代对于经济崩溃的日本来说也正是这样一个无法逃脱的时间囚笼,是被东浩纪所说的“数据库”中的困兽。而新世纪的作品则无疑将“数据库”理解为一种世界之多种可能性的大全状态,一种充满潜能的日常,而非溺死于其中的恋物泥沼。正如阿虚在第八集中发现了日常中的情感潜能,将这一牢笼转化为了世界新阶段的开端,这也许是京都动画代表整个“二次元”对观众发出的呼吁:这七天是牢笼还是创造,取决于第八天普通的你。新海诚的“世界系”或许就属于这第八天。

“世界系”的“创世诗”:作为阻碍而被扬弃的“世界”

与新世纪前十年“创世系”几乎同时演进的就是“世界系”作品。与“创世系”决然转向日常潜能从而颠覆“二次元世界观”的工程不同,“世界系”在产生伊始更多地保持了和世纪末“御宅族”话语的连贯性,以一种有条不紊的节奏落回到日常的土壤。最初的“世界系”试图找到从内部避免次元崩溃后主体性溃败的方法,即一种打开“次元壁”,将“数据库消费”重制为“故事消费”的努力。这也许正是新海诚作品能够在大众院线获得成功的原因所在,实际上他已不再属于完全的“二次元文化”。

与“创世系”在日常中所辉映出的哲学不同,“世界系”则是典型的文学。国内学者王钦曾在相关讲座中论述过,在《星之声》与《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下文简称《云之彼端》)到《秒速五厘米》的演变进程中,“世界系”逐渐摆脱了《新世纪福音战士》模式下以外部威胁为中介达成的“内面”与“外面”的转化,而直接将“内面”以自白的方式呈现为“风景”,这是柄谷行人对日本近代文学生成机制的概括。但在这一叙事中被忽略的是,《星之声》并非新海诚作品真正的起源之作,其更为早期的作品,也就是制作于1999年的黑白短剧,后又于2016年重制的《她与她的猫》,几乎搬用了夏目漱石以猫为自白者的叙述方式,这无疑是对日本文学“自白制度”的沿用。在2013年为某不动产公司制作的动漫广告《某人的目光》中也直接搬用了这一模式。但在沿用这一文学模式的同时,新海诚显然也试图克服文学的“内面之壁”,这表现为只有在猫这一“自白者”去世的情况下,空洞的人心才被重新充实,从而恢复往常的亲密关系。这似乎是在“世界系”阐释中被忽略的面相:为何自白者之自白只是遗言?这也许不仅是出于煽情的考虑。

由此,一种“创世系”的诗学标准就被建立了起来,“中介的消逝才能恢复往日的联系”被视为“世界系”的原初问题。在《星之声》与《云之彼端》中,世界之所以需要被拯救,是因为它本身是恋爱得以发生的中介性场所,正如在《最终兵器彼女》中,即使世界没有被拯救,也需要以垂死之力造就一个保护恋爱的“精神世界”。在这两部作品中,世界作为中介都被推向了消逝的边界而几近毁灭。从这个角度说,《云之彼端》无疑是新海诚作品中最被低估的一部,由于少女具有以梦境遏制世界毁灭的能力而被强迫长眠不醒,在救世界还是救爱人的抉择中,“世界”这一场所作为恋爱中介的同时也是阻碍,而只有无限逼近这一边界,才能在临界时刻将少女和世界一同拯救。而这也是“世界系”与“创世系”最为逼近的时刻:不是通过赎回作为外部条件的世界才使恋爱成为可能,而是在达成恋爱的同时承载它的“世界”被同时创造。这也就是奥古斯丁创世观中所说的“质料与事物被同时创造”。

当“世界系”触碰到了“创世系”的域界,《秒速五厘米》的重要性就不在于它是最典型的“世界系”,而是它开启了“世界系”的新阶段。新海诚对于铁路的迷恋是显而易见的,在《她与她的猫》重制版第四集中,他甚至借猫之口向铁路表白:“我对这个(铁路)声音非常崇敬,规则有力的声音,那是令世界转动的心脏,将力量传递到世界各处的声音。”在《铁道之旅》中,德国学者希弗尔布施引用欧文·斯特劳斯(Irving Strauss)的概念说道,铁路使得“景观的空间”变成了“地理的空间”,人们不再介由景观的相邻性为中介理解运动的“中间过程”,而是直接朝向目的地。另外,由于速度给视觉带来的晕眩效果,铁路旅行又生成了“全景式观看”,风景的转瞬即逝使得人类的视觉经验由眼前细碎的具体事物转向了野望。[4]较之拘泥于一时一地的“风景的发现”,作为流动的风景线的铁路是世界自身“内面”的外化,它直观反映着世界内部包括社群聚集、经济分配以及权力宰治布局等诸多要素。显然在新海诚心中,铁路将景观世界转变成了地理空间系统,和景观空间相比,地理空间是封闭的,被置于坐标之中被识别的单位,即作为恋人所在之目的地。由此,虽然铁路仍似乎是一种线性联系,实则却是对于固有景观世界的破坏。如果说《云之彼端》是要将世界和恋人一同拯救,那么在《秒速五厘米》中,在向着恋人所在之地的轨道旅行中,旧世界与新世界就是同时被创造的。在这一阶段的“世界系”中,既是恋爱发生的场所也是阻碍的世界,在少年名为恋爱的行动中,同时被破坏也被创造着。

在这一视角下,京都动画与新海诚虽然在商业上互为竞争对手,但实际上都在“创世诗”这一新“二次元”范畴中并肩前行,只不过采取了不同的方案。对于京都动画来说,新世界就根植于旧世界之中,它是旧世界的固有潜能,因此它倾向于弃绝对于数据库的“全景化”理解(以长门有希为化身的超级信息体),重新将视野投向具体的日常经验,这一点在京都动画2017年的校园日常推理作品《冰果》中被发挥到了极致。而“世界系”作品则更倾向于通过全景化地把握世界,超脱出旧世界中的固有束缚,走出旧世界而达成一种直接的“恋爱”。由此,新海诚很难被归入“世界系”的作品《言叶之庭》似乎也可以得到恰当的一致性理解。在该作品中,凉亭被风景化为男女双方相遇的场所,但亭中的恋爱关系却始终受到各种外部因素的阻隔。唯有当风雨袭入亭中,双方离开凉亭之时,恋爱才直接发生,而最后的告白场景也只发生在公寓的楼梯上。作品中男主的制鞋技艺也并非仅仅迎合恋足癖,而是暗示着拯救恋人的方式,就是帮助她走出旧世界的囚笼。

由此,“世界系”作品就继承了“创世系”对于“同时性”的执念,但其方式更为激进:世界的毁灭与创造同时发生。这种创灭的同时性使得“世界”固有的中介性烟消云散了,恋爱的直接性要超越于所有中介之上。这一观念在《你的名字。》中被更为彻底地贯彻,在更为激进的设定中,男女双方跨时空互换身体,直接到达对方的地理空间,而陨石毁灭事件作为对景观的毁灭就不再与恋爱构成一种外部的“因果关系”,它就是这一恋爱自身的显现,正如齐泽克(Slavoj Zizek)在《事件》中所说:“只有世界毁灭才能成就一对恋人。”[5]在国内学者周志强的论述中,这种真正的关系被发现为“没有关系”。[6]在固有的世界中,这种“没有关系”正是现实无论如何以中介性的话语加以描述都无法勘尽的剩余物,而在“世界系”作品中,它同时是恋爱故事的目标和起源。而对于整个“世界系”来说,《天气之子》似乎正是扮演了这一角色的作品。

“只差一步就是文明的方向”:《天气之子》与“世界系”左翼面相的显露

在这样的新世纪“二次元”叙事中,再回到开篇的问题:《天气之子》仍然是一部合格的“世界系”作品吗?毫无疑问是的,实际上它对“世界系”核心观念的表露比新海诚以往的作品都要显白。而也正是因为这部最为直言不讳的作品,使得已经习惯了被恋爱外壳包裹着的“世界系”的观众感到异样。

《天气之子》的显白之处,首先就体现在当少年最初出现在荧幕中时,手边放着《麦田里的守望者》,这部篇幅精悍的作品在20世纪50年代深受战后一代美国青年追捧,支撑起了美国战后资本主义社会异化批判最尖锐的精神面相。这部作品曾多次在轰动美国的刺杀事件中出现,其中就包括约翰·列侬(John Lennon)遇刺事件以及刺杀里根(Ronald Wilson Reagan)总统未遂事件。让这样一部书在影片开篇露面,少年之后的持枪抗法行为就已然被清晰地预示了。当《麦田里的守望者》被融入“二次元”之时,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这是一个可以被追认为“电子小说游戏”的文本。它的时间跨度极短,场景流转没有充分的叙事逻辑推动,而几乎只依赖于主人公个人情绪化的选择,出场人物也几乎只呈现一种表层的人设特征,像NPC(非玩家角色)一样为主人公的选择提供节点。而这种符合东浩纪所说的“数据库消费”模式的文学,不但没有成为玩家或读者沉沦于某种消费程式中的囚笼,反而深刻地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于人与生活世界的异化,并凸显了主角蕴含于朴素道德期望中(一个麦田的守望者)的个人决断和反抗意识。从这个角度来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之所以能支撑一代人透彻的批判意识,并不仅仅在于它的内容,也在于这种在近半个世纪后才被识别的特殊文体。

《天气之子》恰是日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虽然故事被设定于一个世界性的灾难情景中,但它除了被理解为个体愿望的阻碍之外就未曾被严肃地对待过。在这种对于世界的轻佻态度中,无论其状态正常与否,“世界”都只是个体生活的阻碍,男女主人公对于正当行为的理解就像“麦田守望者”一样只是看护着个体,而以往被作为个体存在基础的世界,则被彻底弃绝到了一个“没有关系”的域界之中。如果说在《你的名字。》中,对世界的弃绝还只是表现为一种世界的被动毁灭,那么在《天气之子》中则表现为一种主动的弃之不顾:“世界系”的最终指向是对“世界”的弃绝,它最终关联于一个比“御宅族”话语更厚重的历史语境。

少女拯救最终被从世界拯救之中抽离甚至与之对立,这使得贯穿于新世纪作品中的“巫女拯救”主题得以被重新发现。实际上,无论在“创世系”还是“世界系”作品中,有待被拯救的少女都带有一定的巫术性,恋爱双方的关系总是处于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所说的“交感巫术”之中:“举凡曾经接触的两种东西,以后即便分开了,也能够互相感应。”[7]《天气之子》中的晴女再次与新世纪初的人设遥相呼应,其中最著名的巫女便是出现在Air中的神尾观铃,她是一个背负这世代翼人诅咒的少女,幼年丧母又被父亲遗弃,由母亲的妹妹收养。由于是得到幸福而后死去,神尾观铃并未被拯救,却也仍然打破了翼人轮回的宿命,成为最后一个背负痛苦一生的翼人。

超越于“御宅族”的少女人设幻想,新世纪初“未被拯救的巫女”也许背负了战后日本由《神道指令》所带来的创伤,它是由驻日盟军司令部颁布于1945年,强制宗教与国家分离的世俗化法案。在《国家与祭祀》中,子安宣邦论述了这一法案在日本思想界激起的创伤反应,这种分离被认为是将战争责任完全推给了“神社神道”,主张对其进行最严厉的压迫性控制。对于这种强制性世俗化方案,以大原康男为代表的学者希望通过“神道国家”的再认识卸除对于“神社神道”的归罪。大原康男采取的论述策略试图说明“神道国家”是“神社神道”传统的一个异变现象,因此反对“神道国家”并不意味着“神社神道”需要背负一切罪过。“未被拯救的巫女”似乎就是这一观念的具身化,虽然在死前获得了幸福,却仍然承担了不属于她的诅咒,无法找到除罪的方式。巫女的悲剧反映了这样的愿望,即当具体的历史政治时期已然过去,“神社神道”就仍然有权被民众自由地选择,亦即一种被爱的权利。正如大原康男在《神道指令研究》中所说,以民众自由选择为基础的祭祀信仰,只要不是政治上的强制就没有危险性。[8]

然而在子安宣邦看来,这种保守的论述策略无外乎是在否定将“神社与神职被视为国家之物”这种“神道国家”在明治时起便是日本的历史诉求,大原康男通过将“神道国家”矮化为暂时出现的政治制度,试图将《神道命令》视为针对作为日本精神传统的“神社神道”的压迫性暴力,从而将其从军国主义·超国家主义的归罪中解放出来。[9]116—118持左翼立场的子安宣邦明确地指出,实际上《神道指令》并非针对性地压制法案,而是重申了《日本国宪法》中关于政教分离的世俗化原则。虽然日本右翼思想家试图通过将欧美国家重新发现为“基督教世俗国家”而佐证“神社神道”的非罪性,但这一论述策略中有着历史性的倒错。事实上,明治时期的日本看到的正是欧美国家基于宗教认同感面相的国体,正是由于这种对于宗教性的前置使得日本第一次世俗化最终导向了战争的结果。而再认识论者则试图通过这一原则重新发现现代世俗国家中的祭祀性与宗教性,并假设这种宗教性未曾在“神道国家”的历史进程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这无外乎是历史的颠倒。[9]122—123

如果将“巫女”视为这一争议下日本“神社神道”的化身,那么新世纪初的“巫女”无论获救与否,她们都以受难者的形象出现,且都仍然被期望带回旧时的世界:在Clannad中少女只有通过复归旧时的安乐世界才能够被拯救;在《云之彼端》中,对于旧世界的置换被终止之时少女才得以醒来。但从《你的名字。》开始,对于少女的拯救只有在旧世界的毁灭与新世界的创造中才能够达成。其中身份为巫女的宫水三叶显白地表露了其“神社神道”的象征身份,而她在开篇就不断抱怨乡间生活和神社活动,表达着对于都市世俗生活的向往。然而在尚未瓦解的旧世界中,身体的交换象征着神道与世俗的彼此寄身皆处于矛盾之中,只有以旧世界的毁灭为契机,两者才能够跨时空地相遇,并在新的世界线中,神道才得以融入世俗化生活,并在日常之中重新被邂逅。《你的名字。》的决定性意义,就在于呈现了这种左翼的世俗化理想。

在这样的脉络中,《天气之子》作为“世界系”最终解决方案的面相已然十分清晰。通过牺牲巫女而换回既有的世界面貌及秩序,这是对于新世纪初巫女拯救题材的回归,服务于某种右翼视角关于“神社神道”归罪的创伤性表达。而新海诚以一种左翼色彩的决断正面击溃了这一表达:如果说“神社神道”真的是值得日本珍爱之物,正如晴女在地上所行之事,它仍然能够寄托愿望,那么就应该彻底地剥离她的神格,卸除旧世界对她的捆绑,在旧世界的毁灭中期望能在新的世俗化世界生根发芽。如果说《你的名字。》说的是“只有世界毁灭才能成就一对恋人”,那么《天气之子》则是在说:我们必须通过从天上把少女救下来(对于“国家神道”的世俗化),才能彻底和旧世界决裂,而这是保护少女(“神社神道”)最好的方法。

总而言之,《天气之子》标志着“世界系”的完成。正如那句独白:“那个夏天,我们改变了世界的形态”,它最终展现了对于日本整个国民精神之历史重负的反省。在《近代日本的亚洲观》中,子安宣邦论述了自1930年开始日本为谋求地缘政治地位而展开的自我表象。以高山岩男为代表的“世界史的哲学”在一战的徒劳中看到了西方普遍性历史话语的缺陷,同时也是其可利用性。在一种对抗性的急切话语中构建着以作为“特殊国家”的自身为中心的普遍性历史概念,这样的历史哲学观最终成为“东亚共荣圈”等侵略意识形态的策源及其事后粉饰。[10]26—28从这个角度来说,“世界系”正是在逐渐地摆脱《新世界福音战士》所确立的基于外部威胁的“世界系”,消除对抗性话语这一基础性中介。于是,弥漫在20世纪末,具有某种排斥性和自我中心性的“御宅族”话语,在《天气之子》中随着世界面貌的改变而被彻底动摇了。

从“拯救世界”到“毁灭世界”,这是“世界系”作品在20年内走完的历程,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样的历程始终伴随着“创世系”一同展开。“世界系”重新阐释了“拯救”这个词的意义:一种终结和创造的必然机制,这是世界得以更新和运转的真实动力。而与“创世系”不同的是,“世界系”最终看到了“终结”似乎是比“创造”更关键也更需要投入意志的目标。正如子安宣邦主张道:“‘世界史’的终结乃是把国家作为历史中行为合理化的终极依据,这样的时代已经终结,而且必须终结!”[10]30而这种指向终结的决心所引出的创造的一面,似乎就是《天气之子》中少年在空中救下少女时的配乐《大逃亡》(グランドエスケープ)中的那句歌词: “只差一步就是文明的方向。”

(谨以此文悼念京都动画纵火案中的死难者)

注释[1]东浩纪.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M].东京:講談社,2001.[2]宮台真司.終わりなき日常を生きろう[M].东京:筑摩書房,1995:168.[3][古罗马]奥古斯丁.《创世纪》字疏[M].石敏敏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4][德]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M].金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0—83.[5][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M].王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20.[6]周志强.现实、事件、寓言——重新发现“现实主义”[J].南国学术:2020,10(1):35.[7][英]詹姆斯·乔治·弗雷泽.金枝[M].赵昍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88.[8][日]岛菌进.国家神道与日本人[M].李建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166.[9][日]子安宣邦.国家与祭祀:国家神道的现状[M].董炳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10][日]子安宣邦.近代日本的亚洲观[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6 ) 就让大雨把城市倾倒——比左更左的《天气之子》

《天气之子》上映后,对其评价出乎意料的以负面居多,从故事、人物、节奏到价值观,几乎被批了个遍,更有人将其与前作《你的名字。》相比,认为新海诚水准有明显下滑。然而,正如同大众对于《你的名字。》的追捧大多不得要领(如果仅将其作为通俗爱情故事来解读的话,其实际只能算是个三流作品),对《天气之子》的批评也是全然的偏离靶心,而完全忽视了影片激进的政治性和对于时代的重大意义。

影片的故事结构非常简单:东京正在经历严重的天气异常,作为“晴女”的女主角如果牺牲自己的生命,则可以驱除暴雨、恢复晴天。女主起初选择牺牲自己,但最后在男主的坚持下,两人选择放弃拯救世界,而是一起活下去。

在日本动漫中,最常见的主题之一即是“夺回日常”——平凡的学生被卷入巨大的阴谋或灾难中,经过一系列的战斗与抗争,最后顺利夺回了最初的平静生活,顺便完成对日常之珍贵性的赞颂(一种二次元叙利亚学?)。有趣的是,影片的主题和此正好背道而驰,讲述的恰恰是日常的不可能。如果说通常故事中,女主角会被描写成日常的象征,是和日常一起需要被守护的东西,而在《天气之子》中,女主角则成了某种和日常无法兼容的存在。于是,面对“世界系”作品的经典命题“世界还是她”,主人公的答案是斩钉截铁的——比起世界,我更需要她。

《天气之子》的惊人之处,首先在于片中随处可见的强烈表态,这既体现在主人公不顾社会伦理的最终选择上,也体现在大量口号式的台词上——“不要管我们!”,“我们不会再要求什么,所以也不要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天气什么的,坏掉就坏掉好了!”这何尝不是那些“三和大神”和家里蹲的心声?但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将其视作对时代现状的反映或对御宅族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的美化,那我们又一次射出了偏离之箭。站在左派的角度来审视《天气之子》,我们会发现它不仅包含着强烈的时代精神,而且是一部有着激进政治立场的宣言性影片。

我们可以看到,电影的主角群,没有一个人是有正经工作的。男主是离家出走的学生,女主刚刚丢了兼职,年幼的弟弟无法承担工作,还有一个开着无以为继的破事务所的大叔,一个求职屡屡失败的助手……都是一些甚至被社会认为是不具备盘剥价值的人。这种安排显然不是纯粹的巧合,因为对于社会的系统性的盘剥的拒绝,首先就表现为对工作的拒绝,而电影的主线讲的也正是女主对巫女这份“工作”的拒绝。

女主的超能力,最开始是类似天赋-业余爱好那样的东西,在遇到男主后这种兴趣成为了工作,她一度似乎在为社会的奉献中找到了满足感,但是不断奉献的结果自然是自身的消失(想象那些过劳死的工人...)。现实中人类的命运虽然并不依靠超能力,但无疑是靠着每个人的劳动,并且经常是底层的透支性的劳动来支撑的。女主所谓牺牲自己换来天晴,其实不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的吗?——接受自己被盘剥的命运,去支持社会的正常运转。

东亚价值观向来歌颂勤劳、吃苦、奉献、牺牲,而当这种价值与资本主义相结合时,就形成了一种以“被盘剥”为荣的畸形导向。资本家可以将996说成是福报,年轻人对于被剥削的抗拒被社会视为不负责任。但新海诚告诉我们,不负责任并不是年轻人对于现实的逃避,而恰恰是他们最清醒的抵抗。当我们已经意识到一个稳定的社会背后掩盖的许许多多的牺牲后,我们难道不该感到,这个系统依然有序地运转着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吗?这就是为什么男主的态度如此可贵,他没有被所谓的“大义”所蒙骗——如果需要牺牲女主来救世界(要我们接受被盘剥的命运),那就让世界垮掉好了。

电影同时存在着两个完全发生在不同层面上的冲突,一是只存在于男女主角之间的,关于要不要牺牲女主、拯救世界的问题,事实上外界对此完全不知情,也并没有给他们任何道德压力;另一个则是成人世界和男女主角的冲突,警察寻找离家出走的男主和独自照顾弟弟的女主,以试图让他们回归日常生活。因此男主在警车上喊出 “你们什么都不懂!”时,观众清楚感受到了两个冲突之间明显的错位——成人世界对年轻人内心斗争的无知,同时也是无感;年轻人的激喊在成人世界里,显示为无意义的噪声,甚至从未发生过。

对成人世界来说,主角的烦恼既幼稚又荒唐(成人根本不在乎你拯救不拯救世界,只是要你回去上学),但是对于主人公这是和性命一样重要的事情。所以电影里面有一个非常扎眼的道具——枪,这个元素对于新海诚的电影来说可谓是非常突兀了。然而正是这把枪,为主角的选择增加了非常强烈的力量——你们不要以为我只是小孩胡闹,这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我可以为它去死,或者杀死你。正如鲍德里亚所说“……真正关键的是不负责任,是被剥夺了话语权或从来没有说话权的那些人们的反抗。”

如果说,影片把“不负责任”当成主题,已经构成了对“平凡少年获得超能力最终不再逃避命运选择拯救世界”这一传统的反叛,那么当这种“不负责任”不仅仅是以一种消极、逃避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虽然过程中也有过“我们逃走吧”的段落),而是最终化成了一种主动的、真正的、以命相搏的行动,是我不惜生命的代价去“不负责任”,其激进性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于院线动画电影的想象。

新海诚在政治上的激进性还表现在,主角在对关键问题的回答上是拒绝调和的。当要求在世界和爱人之间作出选择时,男主角的态度和左派的一贯立场表现出了高度一致: 如果世界的正常运转要建立在这样残酷的牺牲之上,那我宁可不要!而更为激进的是主角的第二次回答——当他面对“这样世界岂不大乱/东京会被淹没”这样老生常谈却屡试不爽的维稳态度时,他用力喊出了影片中最为震撼的关键台词,一个标准的左派发言——“那便乱罢!/天气什么的,坏掉就坏掉好了!”

因此,主角们最终的选择是:从这个盘剥系统中彻底退场。在影片中具体表现为,女主选择活下去,并相应地失去了超能力。回到地面上的女主,脖子上的项圈象征性地断裂了,这解开的并非巫女的诅咒,而是劳动的诅咒、生产的诅咒、工作的诅咒……失去锁链的女主仍然可以祈祷,但她的祈祷不再拥有实效、无法进入交换范畴,也因此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一种充满热情的游戏。

最后的尾声处理同样值得击节,其构成完全符合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首先,男主拯救女主晴,牺牲世界(肯定);之后,成年人安慰男主,世界并没有因为你们而改变,不用放在心上(否定);最终男主见到女主,做出最终判断“并不是这样的,世界确实被我们改变了”(否定之否定)。男主选择认可自己选择的意义,而没有接受成年人立场去矮化这种价值。

这代年轻人最有代表性的反抗态度,就是不买房买车、不工作、不消费、不结婚生子,且看看我们(人类)会不会死光。它不表现为破坏、斗争、剧烈的对抗,而表现为一种全面的退场。比起消极的逃避,影片中的立场更值得我们学习——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世界毁灭),也要从整个系统的盘剥中退场,以保存自己的人性(所爱的人)。资本主义之症结,正在于大家过于依赖这个基于盘剥和责任的系统(从经济到伦理的全面统辖),无法做到彻底的退场,因此必须有这种“世界毁掉就毁掉”、“这种世界宁可不要”的觉悟。齐泽克说我们可以想象世界末日,却无法想象一个资本主义以外的世界,难道不正是因为我们都不敢这样彻底地撤回,无法说出那可怕的话吗——乱就乱吧、死就死吧!

在基督教故事中,亚伯拉罕应上帝之命献上了儿子以撒,最终上帝认可了他的虔诚,还保住了他儿子的性命。然而在《天气之子》中,我们却并没有看到这样狡猾的、两全其美的调和性结局——坏天气真的降临了,东京被淹没了大片,一切正如说好的那样。并且直到影片最后,作为拒绝牺牲的代价而降下的雨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晴(正常运转的社会)和阳菜(不被异化的生活),确实是一个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且如同影片中表现的那样,这是个字面意义上与人类命运(既是片中的,也是现实世界的)相关的重大抉择。正是在这个最终选择上,新海诚令人吃惊的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没有妥协、没有调和、没有折衷——就像齐泽克说的,在左与右之外,并不存在第三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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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锐评新海诚系列

《铃芽之旅》影评:《铃芽之旅》中的白猫之谜

《你的名字。》影评:《你的名字》并不叫希望

 短评

真是有些看够了这种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的戏码

10分钟前
  • 亡招菌
  • 还行

画面和音乐满分,剧情节奏还是新海诚的痛点。似乎是抓住了大众对于君名喜爱的点,然后把所有的元素都塞进去密集地煽情,丝毫不管人物逻辑的合理性。男主沿着山手线徒步池袋跑到代代木,长达两分钟的双人煽情跳伞,剧本可能是琼瑶写的。新海诚说的很对,这确实会是一部评价两极分化的作品,在画面做到极致的同时,剧情仿佛失忆,灾难性地为了达到煽情目的向前推进。新海还是没有跳出君名的框架——或者他根本没想跳出来。

12分钟前
  • 牛岛若利
  • 还行

看懵了,无法评论这个故事。但第一感觉就是羡慕。随便一个离家出走就能遇到双马尾美少女和nicebody大姐姐,美少女还附送了个会女装的弟弟,更过分的是顺带连猫都有了…我也离家出走过怎么就没这么好的事情,生气了。

17分钟前
  • efuchan♡
  • 推荐

打2分的是认真的吗。我觉得比起前几作有很大突破。男主傻缺中二为了爱情宁愿全世界下雨,这种不完美和躁动才是青春期的完美体现,得知女主真实年龄之后不管身边的警察,为了去找女主连枪都使,这种无畏的不理性的自负的看似自私的举动难道不就是那个年纪的爱情吗??这个世界是有很多乖乖娃,但是这不是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东西,没看懂的憋插嘴,敢于挑战不完美的角色和剧情才能证明监督的水准,没有逻辑就是最好的逻辑

20分钟前
  • 六道恭弥
  • 推荐

画面很星海城。他多年的努力也让人敬佩。刻意制造的戏剧冲突看得人很难受。强行感动和强行温情。强行高潮的刺耳音乐。也许已经是现在很好的日本动画。但营销团队不要再拿这种追求商业化的动画片和宫崎骏比了。内涵艺术和审美,创造力和想象力,压根比不上宫崎骏。

23分钟前
  • 寂地
  • 还行

画质一如既往无可挑剔,剧情上争议可能会有点大。看的时候京都已经连续下了二十天雨了。俺、100パーセントの雨男😂

24分钟前
  • Saga
  • 推荐

在我心里新海诚作品还是以文学性为代表,我不太接受它的商业片化。这部天气之子的模式化在君名之上更攀一层,讲述了一个并不是特别有趣的故事,同时将以往的内敛的文学性表达将至了新低。虽然一镜一帧还是那样的美,甚至更加美了,但它并没能衍生出更多令人动容的意象,能够触景生情才是最好的美。还是一样的细腻画面,还是一样的插入曲手法,但角色平板化,故事模式化,总不免感到一丝疲惫。不过这次可以明显看出更大胆的剪辑,途中甚至数次出现长达近10秒的黑屏,意在让人沉淀与回味。令我印象最深是第一次开枪时的桥段,表达把握得非常棒.再有就是双人坠落的那一镜,个人认为它是这部剧的核心高潮了,拍得也非常棒,只可惜有些戛然而止。因自己过高期待的落差而打下三星,对情感的挖掘和表达差了《秒五》太多太多,离别也沦为一个没有内核的形式躯

25分钟前
  • CannedFish
  • 还行

有人看麦田里的守望者写出了攻壳机动队SAC,有人写出了天气之子,人类真是丰富多彩。

27分钟前
  • 伊谢尔伦的风
  • 还行

这是被抹去前史的春光灿烂猪八戒与小龙女的故事。以前的新海诚是笑中带泪,这一部是破涕为笑,一种荒谬到极致以至于火冒三丈却寻不到愤怒源头的奇妙观感。

30分钟前
  • 嘟嘟熊之父
  • 还行

盂兰盆节跨过魂火,去世的人就能出现;天空之上穿过鸟居,透明的她就能回来。人类习惯用适应与否推断天气的正常,恰是剪断了人类与天空牵连的细线。若你不是治疗天气的巫女,便不必承受透明的命运。若被水淹掉是世界的宿命,我们是否要联手改变天气的形态。你我是天地间的过客,爱才是放晴的唯一条件。

33分钟前
  • 西楼尘
  • 还行

有必要泼一下冷水:不是黑,作为期待已久的诚哥新作,很失望。整体结构完全比不上君名,剧情很迷很迷,一如既往精致的画面和比前作更好听的音乐都撑不起这个故事。男女主角的相遇、连接以及彼此之间的感情太过苍白,全靠男主令人厌倦的呐喊来刻意强调。此外,几乎所有的冲突都制造在和警察(剧中反派?)的对立上,显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引人不快。看似更宏大的“世界系”设定,最终还是落在了小格局上。

38分钟前
  • 晴蘭
  • 较差

带着很大的期待去看的,完全无法代入感情。怎么看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在胡闹啊。首先离开家的原因也没有交代,男女主角之间的感情也很模糊,最后拿着一把枪乱来,不管是什么原因持枪就是不对吧,而理由只是“我要去找女主!”拜托,不要再自私的给大家添麻烦了…牺牲些什么交换超能力也是老梗了吧

40分钟前
  • 小小甜甜猪猪
  • 较差

写的是什么那是真的看不懂了 我对男主能从池袋跑到代代木是很服气的 他还是在山手线上跑的 蛮聪明的 毕竟不是东京人所以会迷路(本片我觉得最合情合理的地方

42分钟前
  • yo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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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的名字》近似的世界观,少年荷尔蒙和世界秩序的博弈。《你的名字》以个人意志逆转自然灾害得以动情在于伦理上的合法性,《天气之子》欲破环的却是成人世界的交换原则,责任感的丢失让它的幼稚鲁莽更为刺眼。

47分钟前
  • V.Dunh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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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19涩谷东宝:“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受不了看见放晴天来到。”

52分钟前
  • 困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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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诚哥啊 这次文本真的太弱了……开场前EVA的贴片预告都让我虎躯一震 立民党的广告动画甚至让我热泪盈眶 到了正片 能让我感同身受的只有湿乎乎的东京和每天必经的街道。节奏形态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商业的模式化确实带来了不少便利 但我无法被预设好的感动吸引。认真看完所有人员名单才退场 凝聚了这么多人心血的作品 确实是精美的、安全的 值得收回成本。所以下次 来点大胆好玩的好不好……

57分钟前
  • 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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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之子又名广告之子,连我国的海尔都强行打了一波广告,海诚哥的电影必有元素,天空,四季,云彩,彩虹,铁路,城市全景。以及放不下对胸的执念。女二号永远都比女一号好看,男主永远都是最艮的。立花泷和三叶强行乱入难不成是要打造新海诚电影宇宙?个人觉得你的名字高于天气之子。

60分钟前
  • MAN OF STE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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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是阴天;遇见你之后,我的人生变成了晴天。比起晴空,我更需要你。只要有你在,每一天都是晴天。

1小时前
  • 朝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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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分,画面和音乐还是没得挑。剧情部分似乎被吐槽很多,但我还挺喜欢的。一部特别中二与少年气的电影,甚至有点不懂事一般的不管不顾,这反倒是我最受用的地方。小栗旬的角色恰好就是男主的另一种对应,人嘛,有时候就是该疯一点,顾虑太多就越来越没劲了。当然,剧情确实还是有些没那么顺的地方,但是,有喜欢的部分就够了。

1小时前
  • 桃桃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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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的名字”相比退步了,依然是画风绝美但讲故事能力为零的新海诚。太多逻辑硬伤、东拉西扯的剧情以及强行圆满的结局。“只要我们能恋爱、哪管洪水滔天”的世界观让我目瞪口呆~

1小时前
  • 同志亦凡人中文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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