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王景春和咏梅的脸,那是两张典型中国民众的脸:王景春在电影里一直是眉头紧锁,黝黑的面庞,粗重的眉毛,细小的眼睛,眼皮习惯性低垂;咏梅圆脸盘子,淡淡的眉毛,淡淡的愁闷,连她的声音和动作都是淡淡的。整部电影,我都被这两位演员牵着走,我感受不到他们的表演痕迹,他们与人物如此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他们走路吃饭说话,他们痛哭欢笑愤懑,熨帖细润,一抬眼一转身都是让你信服的。
有一个场景:小年来了,窗外鞭炮的炸响声和小孩的玩闹声不绝于耳,而王景春与咏梅坐在冷清清的房间——孩子没有了,一切人间的欢乐都随之而去。王景春双腿岔开,头微低,沉默地吸烟;咏梅坐在另一头,靠着墙,身子微塌,两手拢着,人陷入一种无尽的哀愁之中。齐溪饰演的徒弟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个,时间在这里变得分外凝滞。窗外鞭炮燃起的火光闪亮房间,随即又熄灭。电影中我最喜欢的是这个场景,无尽的心事,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却无从说出口,这才是生活的哀沉况味吧。
我总是忍不住从王景春和咏梅饰演的角色身上想到我的父母亲(电影里这对夫妻与我的父母是同时代人,他们的孩子跟我也是同龄),他们的命运与这个国家紧紧捆绑在一起。个人的命运因着时代的剧烈变动而起伏,但他们没有想过自己的悲喜是被一个更大的力量所改变的。他们也不敢想。他们只能默默地接受着砸在他们身上的重拳,默默地收拾着生活破裂的的碎片,在余生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忍”和“熬”,是这一代人常有的生活方式。王景春和咏梅,他们的脸上表情显示着这两个字。
王小帅有句话:“时间给的够久,无常就会出现。”尤其是人到中年后,这种感受会非常强烈。没有什么是“地久天长”的:一切都是在变动之中,工厂、兄弟,孩子、爱情,都会一样样地丧失掉……而这个丧失感,在咏梅饰演的角色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再生育孩子的能力,到后来连领养的孩子也失去了,连丈夫都与别人有“情况”了。她没有吵闹,没有抗议,她全存在自己的心里,尝尽生活无穷的苦涩滋味。后来她连的生命都不想要了。我被这个角色深深地打动了,那种无望感,倒可以说“地久天长”的。
两个多小时的片子,看的时候百味杂陈。片子快要结束时,王景春和咏梅出门,准备去祭拜自己的孩子。王景春穿上羽绒服,咏梅给他拉上拉链,拉着拉着卡住了,又接着拉……我在这处不太清楚为何泪湿——所谓的“相濡以沫”便是如此吧。他们不能再失去彼此了。好演员就是如此,在每个细节中都让人信服地走进他们的角色中去。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够有更多好的作品出来。
(看片后写的小文→《一句缝在时空上的戏言》)
3月12日晚,金泉港提前放映,感谢盗梦观影团。
王小帅映后所谈,对于理解电影还是挺有帮助的,那就简单整理下放上来吧。
王小帅:我是慢慢拍个电影。自己的岁数一点点长大,有这个体会——时间真的是很厉害的一个东西,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再加上两个家庭是我最原始的构思,就是想这种生活里的好朋友,年轻时的美好愿望——刚刚毕业也好,或者是像知青回来也好——真的是不分离,一辈子咱们就这样这种。但是许的宏愿——不说宏愿,生活中小小的愿望——在时间的长河里,你真的有时候把不住,有时候真的会走偏,或改变。意料不到的事情很无常,我想把这种体会弄出来。
但是找核心的事件很难找,因为真实的生活比它还要……搞不清楚哪天,或者是毕业了,分配了,或者是结婚了,离婚了,又娶了一个,就慢慢地走散了,这个是没有集中事件的。
像这个故事,两个孩子、两个家庭的强纽带,结果发生了这个事情,然后又因为这么好的关系,使得刘耀军和王丽云这一对夫妻真的是说不出来,只能忍在心里面,因为孩子的事情谁都怪不了。这样就特别特别强烈地把两个家庭给扯开,一个完完全全走向了没法回头的(路),人生轨迹就变了,这家如何再能把他们生活里想地久天长走下去的愿望实现呢?就是基本的出发点。
王小帅:你不要看他们好像没有演,很隐忍,实际上他们做足了功课。职业演员演得没有痕迹是非常难的。比如学美声唱法的,转向流行非常难,过不来,习惯了。但他们能够过来。
当然,也得表扬我。(笑)因为我们真的为了这样一种现实主义题材的片子,在对票房什么预期都没有的情况下,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去给这两位演员营造气氛。我们的美术在那种现在都已经拆光了、消失了的废墟里搭出来这种景,搭完这些景,还有一些道具工人要住在里面,甚至要摸摸墙,蹭一蹭。走道里的每个锅灶都要能打着火,每个锅里都得上油炒菜。都得做一遍,哪怕拍不到,所以说花了大量时间。他们的服装也是大量地做和找道具,给他们营造那个气氛。
我们演员很多,他们带着这个“哎,不就是拍电影吗,就跟拍电视剧一样”(的心态)过来,穿个衣服就演了。他们没想到一进来,看到我们原来做成这样,都很震动,“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要认真一点了”。(笑)所以他们俩就进到生活里,就像把土壤培好,把环境弄好,这时候把种子放进去,它们就自然地生长起来了。
王小帅:我觉得很多很多的中国人,我坦白地说,就是勤劳、善良吧。他们不很强大,他们都是集体的一份子,很弱小。他们就这样走过一生,就随着中国所有的变化而变化,很少有说完完全全为自己去争取什么。他们被动性也很强,但又想隐忍地、用善良的方法去对待自己的生活,希冀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走一辈子。
那么等到社会大的变化出来之后,很多中国人,特别是我长辈,他们都是在物质层面的,就是说,生活的变化在于吃的是不是好点了,穿的是不是比以前好点了。海燕的愧疚是对自己的好朋友,但她做的工作没办法,这样一种内心的着急,再加上她还想改变的也是物质层面,(比如)有房有车。倒也不是导演的想法,而是想把这些东西扔回大众的真实想法里。
王小帅:这几个事情只是八零后的一些横断面,但生活还有很多,我电影没有办法完全表现。但这个不重要,我们这么几十年,就是在这个时代洪流里生活过来的。
王小帅:我觉得这是我们那代人里经常有的大哥和小妹的组合,真的差可能九岁、十岁。因此在社会的变迁中,她会和上一代有些不一样。再加上作为哥哥,都已经有孩子了,有家庭了,但作为一个青春期小孩,她对这样结构的变化还是有感觉的,成天跟大哥哥在一起,可能大哥哥身上那种机油的味道对她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但是这种情愫,如果我们设想他们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没有什么变故,那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情愫就没了,不会有了。茉莉长大了,哥哥也五六十岁了,茉莉想想以前还挺喜欢这个哥哥,就想想而已。就是因为突然之间哥哥离开了,这种离开就把那种记忆一下子封在自己心里了,所以茉莉可能一直没有走出那种青春的(情愫),没有通过时间一点点去切割,而是一下子封存了。所以等到多少年后再一撞上,就是小的时候那种。
那么对于耀军也是,如果时间长了,也没事了,那些暗含的东西,可能就在那个时候(重新出现)。所以也谈不上激情,谈不上出轨,也谈不上什么,就是你只要把时间给够了以后,这个时候生活里才出现很多无常的东西。现在看这个片有这个体会,可能大家到我们这个岁数再回头看,或者回头想你的生活,真的有很多变化是太无常了。
当然,茉莉也是代表这个时代的另外一些人,比如她考托福,留学,就出国了。群戏是一套组合,来推整个生活。
王小帅:完全不知道,要看你们的反应。(笑)但是首先,我拍电影喜欢扎在我们的现实层面,不管是我自己的生活、成长、体验,还是周边或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如果找到的话,你创作才有根,有根以后才有激情,才能长出来。这是我的愿望。《地久天长》和以前的片子也都这么做,虽然背景和故事都不太一样。这是我的基本面,太抽象的东西可能我也不太会。然后我还是希望,今天这一波看完(觉得)好,下一波,明天后天看的都会觉得还不错。别今天看了好,下一波咵啦一下就觉得不好了。
王小帅:不敢跟你分享太多。(笑)都尽力了,真的。当然,不见得宽容吧,能够接受它这个已经很尽力了。也不容易,这么几十年一个跨度,演员演下来。
王小帅:我们整个工业基础,北方比较多一点。现在工厂不一样,很多工人到处去做生意,就散了。当时是集中起来比较多。而且当时的工厂,有很多地方,像包头这个,都是外来人的,不是包头本土人在当工人。比如包钢里,基本全国各地都有,你很少在包钢里面听到内蒙古话。包括山西大同的煤矿,都是东北那块支援过来的。到现在他们生活的环境,酸菜肉、乱炖,还是那个习惯,所以他们的话就基本上是工人的话。咏梅就是内蒙人,但她不会说内蒙话。
王小帅:首先,宗教信仰一点都不脆弱。情节安排呢,可能她不止一天了,她可能经常没事,有一段时间也去拜拜。其实人真的去求一个什么东西,一方面是求好,一方面确实很多人经历了生活的挫折、痛苦,想去那里找一种慰藉,我觉得很自然。
王小帅:我再补充一下,怕你们不问。(笑)其实这个片子的过程是非线性的,我相信中国的观众,经历过,没经历过(都好),扑面而来的东西,你只是在感受就行。(这是)沉浸式感受,我开个玩笑,这是个“3D片”。当然,太近了也会晃,稍微距离好一点,它就是包裹你,你就沉浸在生活里面。它不是电影,它就是生活本身。
看片之前,许多人说《地久天长》是个催泪片,在柏林首映时各种媒体和影评人哭得稀里哗啦云云,而个人来说是很抗拒煽情片的,心里也有些防备,等到去电影院看过,才发现没有大家声称的那么“催泪”,王小帅还是很克制的。
说起来,最感动的情节还不是后来“两个家庭和解”的戏份,而是开始部分,刘星溺水后,王景春饰演的父亲刘耀军抱着他一路狂奔去医院,这一段特别打动人,导演先是用了较远的固定镜头,以一种远远旁观的冷静态度处理这一极度情绪化的桥段,而后则是近距离跟拍,给王景春表情近景——王景春喘着粗气,双眉耸拉,极尽悲伤与绝望,到医院后,再次采用远距离固定镜头,摄像机和观众一起,看着走廊尽头的刘耀军和王丽云夫妇悲痛欲绝地挣扎。
第二感动的,是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刘耀军夫妇,在小年夜里独处家中,沈茉莉(齐溪饰)来送饺子,三人尴尬地静坐,听着窗外的鞭炮声,刘耀军和王丽云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这一幕也足够摧人心肠,而表现的手法也是克制的,可以称之为高明。
而与这种冷峻与悲悯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后面的“和解”大戏,导演带着摄像机开始精准地把控观众的情绪,在病房外,先是高美玉哽咽着走上来,和王丽云(咏梅饰)相拥在一起,许多观众这时已经泪崩,这只是前奏,进入病房,弥留之际的李海燕和王丽云诀别:现在有钱了,可以生了。此时全片的情绪达到高潮,角色和观众一起泪流满面。
之后,沈浩(杜江饰)面对面地对刘耀军夫妇讲述刘星当年死亡的真相(或者说细节),观众处在刘耀军夫妇的立场,不得不再次面对过去的巨大伤痛。这一情节过后,两个家庭基本完成了和解,李耀军夫妇的伤口的痂也才真正脱落,剩下的只是伤疤了。
这种前后的克制与煽情策略(非贬义)是导演有意为之,前面是缓慢但有效地进入情绪,而后不断酝酿发展,最后必须来一次爆发。
而在另一个层面上,也有克制与渲染的策略,即渲染的伤害,克制的愈合。两个家庭的核心矛盾:一是刘星的死多少与沈浩有关系;二是李海燕作为主抓计划生育的干部,强迫王丽云堕胎,尤其是第二个矛盾,是李海燕终生抑郁的主因。电影直白地表现出计划生育时代的普通家庭困境,像王丽云这样被强迫堕胎的妇女有无数,她们大多是国有企业的职工,所谓拿着铁饭碗的职工,顾虑深深,只能从命,而之后九十年代的下岗潮,让这种“从命”瞬间变得荒诞起来,甚至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导演在时代(政策)对普通人的影响方面,加重了力道渲染,这是伤口的形成部分——刘耀军面对李海燕等人的铁腕时,表现得无能又无奈,让观众看得真是揪心;而在伤口的愈合部分,导演再次用非常克制隐忍的手法来表现。两夫妇在独子死后,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爆发的镜头,只是默默承受,乃至背井离乡,去遥远的异地沉默生活,除了刘耀军与领养的刘星(王源饰)之间的父子冲突,也没有什么激烈痛苦的情绪戏,直到后来王丽云自杀——这是克制的极限了。
许多观众很不喜欢这种克制与渲染的安排,认为避重就轻了,可怜的两口子经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后来还来个大团圆结局,批判何在?控诉何在?底层人民的尊严何在?而细细想,这正是真实的现状,刘耀军夫妇正如无数普通的中国人一样,在威严的权力与政策面前,只能克制和自我消化。就好像导演以往作品的一贯主题:大时代大政策影响下的小人物(以家庭为单位)的命运写照。上山下乡也好,计划生育也好,体制改革下岗也好,都是时代大流,他们像一片叶子,只能跟着游走。
包括最后的大团圆也是的,处处原谅,处处安慰式的美满,电影仿佛变得温吞了,可这其中又不是苍白的,但凡有安慰,谁能拒绝呢?在家庭之间的大和解中,还有刘耀军夫妻的和解:电影中并没有直接表现,但多处细节暗示了王丽云的自杀,是她知道了刘耀军和沈茉莉的偷情,甚至,刘耀军已经跟她坦白了——在最后的视频聊天中听到沈茉莉说有了儿子,王丽云的表情是那样复杂。
家庭之间的和解,夫妻之间的和解,都很有“中国特色”,很有中国式“一切都好、和气至上”的味道,我们每个人的相关记忆中,一定有类似的体会,许多人厌恶这种心理,但这其中也饱含着些许人情真谛,能原谅的,谁不愿意原谅呢?又或者说,那些绝不原谅的,又经受着多大的痛苦与折磨呢?
开头部分,刘耀军抱着溺水的儿子奔去医院时,经过一个隧道,迎面过来一辆滚滚前行的火车——这一幕,构成了本片最精准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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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的意外,牵扯到两个典型的中国家庭。刘家活在了悲怆痛击后的茫然,沈家活在了愧疚阴影的纠缠。
造成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根源,正是王景春怒砸科室墙壁,上有计划生育的宣传告示。过去的严控一胎,如今放开二胎,未来鼓励三胎或者多胎…
这一代人,整整三四五代人,依然要活在计划和制度之中。计划经济,三年五年计划,伟大复兴计划…陈述这些计划之时,人们是以碌碌大众,被集体领导和趋使的人流而存在。个人允许不满,可以呻吟,体制会有毛病疏忽,意外松动,但总的来说,它是非常先进,没有错。
个人要识大体,顾大局。有苦,往肚子吞。
到头来,《地久天长》变成了想要控诉而不能,想要控诉而不可得——
我们有钱了,挺好的。
老朋友又聚在一块,挺好的。
浩浩倾诉了,被原谅了,挺好的。
海边的星星回家了,还带着女朋友,挺好的。
二三十年的痛苦,能用挺好的来总结么?
这样的口吻,显然连创作者都不会满意。作为一部丧片,《地久天长》筒子楼的走廊尽头,依然是通往招魂三部曲(《青红》《我11》《闯入者》的三线三部曲)。那是王小帅夹带私货,老生常谈的诉苦,名为地久天长,但一改再改的政策变化才是魔幻的永恒——即今天和明天的舞,会是下场不一样的舞;今天和明天都捧个碗,随时掀你桌;就连地久天长这首歌,也是知青返城的悲情命运写照。
光有这些,还不是《地久天长》在柏林大赚热泪的原因。好人不平安,父母主角受苦受难,王小帅觉得中国人还有自己都受苦了,才似乎才是好评的来源。星星的意外,就是人死不能复生,但在沈家已经给刘家道歉的情况下,电影依然找不到排遣郁结的方法:只能远离熟人小社会的包头,把自己流放到陌生海岛——无论海南岛还是福州的小岛。
听闻大家在不同地方的萧然落泪,于我而言,全片唯一的冲击点,在王景春和咏梅去给儿子扫墓。虽然墓地已经被荒草包围,但一家人终于好像整整齐齐。
两个在地上,一个在土里。
我对这样的生死陈列场景,几乎没有抵御能力。无论是发生在有摆拍之嫌的《大三儿》,还是失去亲人的《四个春天》。
只有大到生死,耳闻失独家庭惨剧,发现政策就他妈的360度大转弯,意识到遭受欺骗还一骗再骗,许多共和国的孩子们,才会相信自己是被选择、被计划的。只有被沙土色的墓地包围,《地久天长》才是真的丧。
有人会举例,齐溪在小年夜去问候刘家,他家昏暗冷清,别人温暖浓浓。悲喜反差,多强烈。还有,杜江鼓足勇气,终于倾诉忏悔,也不容易。然而,齐溪和杜江的出现,暴露了王小帅和这部电影伺机施舍怜悯,试图总结主题的意图。那实在太明显了,就像一棵突然在坟墓前破土的树,盖掉了那些荒草。无论齐溪出于悲悯同情怜意,还是出于无法抑制的爱情,那都是不合时宜的。唯一正确的,是她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相反,不少人诟病或待商榷的剪切方式,我觉得还有点意思。比如两次送儿子去死,两次抱着人的狂奔呼救。打游戏、合影相片,以及把咏梅的入院,切到艾丽娅的扫描图,一再说明,今天涌动的海潮,也是过去库区的死水。他们虽然离散,却依然是共同体。如果平铺直叙,只会让《地久天长》更像电视剧,如今这样,能省略能留白,做得还不错。
最大的败笔,来自尾声的和解,意料之中的心机算尽。互相为对方活着的老两口,在飞机上调侃原来自己还怕死,其实他们已经不需要道歉或道理(即他们早已知道星星之死的隐情)。
电影采用现在闪回、跳进和交叉线的处理,尤其是结尾有点猝不及防的闪回,似乎反过来说,无论是不是本意,刘家用远离的方式,去折磨着沈家。可这一切,原本不该发生,无论是没有了子女的刘家,还是制造了疏忽的恶的沈家。这个尾声,有较多令我跳脱的台词:像艾丽娅的有钱了,像杜江的大树,像讲电话时候的带把儿。
据说柏林版还有怒打厂领导,被计生成先进的戏份,少了这些东西,让《地久天长》滑向了苦情的渴望——
希望收养的儿子回家,所以不忘留个门;
希望再生个儿子的念想,无论是以多别扭的方式呈现;
希望留住美好回忆天长地久,而实际上并不可以…
柏林版和公映版的差异,是无法避免的存在(《白日焰火》和《推拿》也有调整改动),但这也影响了一些台词,比如公映版艾丽娅在病床上,我认为只需要三个字:对不起。
最后,3小时片长没必要,So Long,可以剪到2小时。
《地久天长》谈不上任何思想性和高超的立意。
电影中角色三十年的人生沉浮,都化成了导演或编剧要求的,直白的且不够太真实的表达。
它是生活的模仿,完全反生活的真相。这样的一群人,我不相信。
举例说吧,在更伟大和厉害的电影里,我经常看到的是很多人把泪水咽在肚里,把笑容留在脸上,那样刻意地隐藏悲伤。
我见到的为数不算太多的苦难的人,大部分也都是不想令人看到他的苦难的,维持着不自觉的一点点体面。那样的人和生活的表达,才是真的世界。那样的反差才是更令我动容的。
王景春和咏梅塑造的这两个角色,一辈子无时无刻脸上都挂着:我曾有个儿子死了。可能吗?
好吧,即使他存在。可是世界上存在着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也不是像电影中这样,大家都宛若道德上会反复用一点小错鞭笞自己的圣徒。
计划生育干部全家,甚至男主人的妹妹茉莉,竟都是这样的人,堪称一家标兵。
更离谱的是,计划生育干部的问题,导演一再告诉我们她也只是因为职业行为而已。导演和编剧给了她太多的镜头,让她忏悔得最厉害,甚至还夺走了她的生命。演员演得很好,可是我不知道导演在这里如此着力,到底是何用意。
一个几十年如一日地铁面无私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主任,从未因此异化过她的内心吗?(这一点上应该看一下莫言的《蛙》。)
一个好友的孩子死了,就能让她的性格瞬间从王善保家的变成了林妹妹?在她手下可是死过几十上百的孩子吧?
电影一开始淹死了小孩,这算得上是一个悲剧,然而观众也并未来得及和这个孩子建立什么感情,属于他的东西太少,他只是“孩子”的符号。另一家,坐牢的男人和他的胖妻子,在剧中毫无作用,只为表现一个时代特征,是完全纸片化的,可以全部删掉。王源扮演的领养的、叛逆的儿子,导演和编剧也没给他什么戏份,演员演得也不错,可剧本实在太苍白,根本无从使人共情。
男女主角王景春和咏梅因为演技获得了柏林影帝影后,我看后觉得两位演员表演的很自然,也算得上真切,可这两个人物却还做不到震撼人心。也许你会为他们的遭遇唏嘘,可是你不会被他们在精神上俘虏。因为剧本没有给他们更深的力量。他们都是单面的。
从影像来看,导演王小帅在镜头的张力上,开头颇见功力,后面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
但作为一个成熟导演,思想和人性的认识是如此之浅,真令人意外。它离世界最好的那些文艺片大概还差十万光年。
再举一个例子,如果导演要塑造男女主角是如此放不下已逝去的孩子,时隔十几年他们再回自己的城市,就应该第一时间去给儿子上坟。而不是像电影中那样,等到房子打扫干净了,住下了,病人(计划生育干部)探望好了,甚至给她送了终了,干儿子揭开了当年事情的真相了…他们才想起来去祭奠。
男女主角步调太一致了,都不能自拔。我没看到任何一个人稍有差异,因而带来两人人性的撕扯,互相的指责,人性的偏执,他们过于地相敬如宾,和善悦目,即使出轨,也出得好像远离两个人真正的中心。
多年的新生活,也并没有让他们成为掩埋掉悲伤继续活下去的大多数普通人,反而让他们从形象到精神都刻意与他人表现出距离,这不是不可能,而是毫无新鲜感和重量。
与故旧一见面,大家就抱在一起哭。我想说的是,抱在一起哭也不是不对,可是这故事里就没有一个人是故作欢颜吗?没有一个人不去揭和提醒别人的伤疤吗?
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集体哀伤的行为主义的世界。
脸不是演员的全部,正如表演不是电影的全部。
演员还有身体,和身体带出的状态;电影还有空间,和空间带出的情境。
无法通过身体传达状态的演员不是好演员,同样,无法通过空间传递情境的电影不是好电影。
王小帅对此是毫无所知的,他只会剥削演员。
这位第六代导演如同从“解放前”流放到了二十一世纪,对此间发生的影像变革一无所知。
于是,他只能动用古老的拍片理念完成作品:将重心完全依托在演员的表演上。
其它的尽管退居其次吧,只要做到表面功夫就行了:场景、道具、台词……无一不如此。
这是为何整部电影精确还原历史,观众却感觉不到时代感的原因。
王小帅可能知道自己的弱势,于是采用了乱线叙事的方式。
但这没用,对空间造型或环境语汇一无所知的人,别谈什么影像真实感。
比人物更重要的,是人物与环境之间的互动;人必须生活在环境中,王小帅不知道。
人不能凭空像从哪冒出来的,摆着一副大脸,他有历史、有成长、有创上…
电影中所有出现的空间或环境没有承载任何情绪的原因在此:与人物毫无关系。
电影中所有情绪都是从演员的脸和台词强迫观众接受的。
观众共情的是演员的表演,而不是观众被拉入到电影空间(/情境)里感触到情绪。
两者有本质区别,代表着前现代的电影与现代电影间的分野。
演员当然是好的,但没有导演能够让演员达到表演上的完美。
越是强求的表演,越容易露出破绽,如同钢丝上行走之人,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使他丧命。
优秀导演寻求的是如何发挥演员个人优势,从指导手法上规避劣势。
王小帅对此是不懂,他完全依赖演员的表演来建构自己的电影。
甚至像王源这样的鲜肉演员,如何能拿着摄影机一直拍呢?
王源临走前跪下来到底是干嘛?贾樟柯的侠义江湖,还是专门拍给外国人看?
你的电影呈现是侯孝贤那样的人情社会吗?需要跪下来报答养育之恩。
你的人物都是牵线木偶,哪有自己的感情,所以跪下来到底是干嘛!
可怜的演员们被过度消费了,如同工具,其中没有丝毫的爱。
这种表演的强迫一旦达到极限,随时都有崩解的危险。
齐溪不就崩解了吗?将拍摄现场变成表演课作业的展示现场,你说可悲不可悲。
如果不是王景春和咏梅这样级别的演员,电影还能看吗?
不能了,至少在王源身上,我们感觉不到任何可看性。
你要明白你不是伯格曼,你的演员也不是丽芙·乌曼;
你拍的也不是抽象的哲学电影,你如何能将摄影机从头到尾对准演员的脸?
拿摄影机从头到尾对准演员脸的是电视剧,不是电影。
脸不是演员的全部,演员还有身体;身体能带出人物的状态,而不是演员变为简单的表情工具和提词机器。
王小帅只能算从电影学院出来的好好学生,精通一整套规整的学院式手法,被其限制、被其戕害。
再说一遍:电影是空间、是环境、是情境、是情绪……唯独不只是表演。
表演不是万能的;呈现人物状态的是情境,不是表演,这就是电影独特的“表演悖论”。
看看达内兄弟如何用演员的后脑勺拍戏(《他人之子》),或布列松如何通过演员的手跳出舞蹈。(《扒手》)
再多看看娄烨的电影(环境和情绪),至少也瞧几眼贾樟柯的作品(空间和情境)。
这种低级的导演手法还是穿越回“解放前”好好发挥吧。
再见,小胡
院线中共和国当代史的叙述尺度又向前迈开一步,文革之后的重大节点均隐有提及(柏林版)。集青红、左右、我11之于一体,隐忍的家庭伦理催情效应依旧老道。另外包头有个聪明的政府,这样的市政宣传甩开了他们众多同行。
友谊不是地久天长的,亲情也未必是地久天长的,只有失去至爱的痛苦,才是地久天长的。
这确实是一部记录大时代下普通人生活的华语佳作,做为80后尤其有共鸣,关于90年代的儿时记忆一一涌现,想起我那同样溺水身亡的儿时伙伴,以及那些被伤害的家庭。电影中多年后王景春、咏梅在医院和老朋友们再度相见的场景,还是没忍住泪水,你不知道打动你的是电影,还是时间和生活本身。
返城失去知青身份,下岗失去工人身份。意外溺水,强制打胎,交还证件,你我失去为人父母的身份。隔着轮渡踏过了奈何桥,留下遗书饮尽了孟婆汤。在时代的列车上早已不能复生,在命运的航班里竟然还会怕死。孩子在电话里叫了声爸,瞬间回到三十年前,又欢聚在一起,仿佛彼此毫发无伤,仿佛友谊地久天长。
百味杂陈,很想带我爸妈再看一遍。我喜欢王景春和咏梅的脸,那是两张典型中国民众的脸:王景春在电影里一直是眉头紧锁,黝黑的面庞,粗重的眉毛,细小的眼睛,眼皮习惯性低垂;咏梅圆脸盘子,淡淡的眉毛,淡淡的愁闷,连她的声音和动作都是淡淡的。整部电影,我都被这两位演员牵着走。
[地久天长]是一场久违的相逢。中国电影终于回归到了最好的状态:将民族史诗和隐伤埋于几个家庭的故事之下,讲述了中国现代不得不说的那段历史。个人的命运被大时代碾压后留下的伤痛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王小帅用压轴的气魄几乎将柏林电影节影片质量拔高一个层次。如果拿不到大奖,也会是今年最好的华语片。PS:请备好纸巾。
3.5 在改革的新世界里,有的人得到成功、浪漫、自由,有的人则被狠狠甩在后头,遍体鳞伤,他们主动深爱,被动倾轧,在友谊地久天长最美好的祝福里,所有人追逐的理想生活都被活活杀死,却似乎找不到凶手,或者说凶手拧住了每个人的脖子,让我们只能看到彼此。
不光是煽情了,调度也很厉害。唯一问题是有些烂尾,可能是作者狠不下心。要金熊。
过去30多年,一代又一代的国人品尝着物质生活的提高,却也涤荡于日复一日的变化。所有人,都如水中的浮萍,在被时代推着前进,却也随时可能被一股湍流推散,再聚之时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我们的儿子,我们的朋友,我们的生活,因为地久,所以天长。
#Berlinale 剧场里很多人看哭了 前面的德国阿姨又在看到王源带女朋友回家那一幕的时候姨母笑哈哈哈 我也被好几幕感动到 1.王源跪下磕了个头的时候 2.海燕死之前说的话 3. haohao说出实情的时候 咏梅叫了声儿子(不会写电影里人物的中文字 有些用演员们替代)被齐溪的两次眼神烧到 王景春两次抱着人跑到医院不一样的喘气 咏梅肤色的变化 王源脸上的青春痘....感受到导演演员的用心 好看!
不好意思,中途看睡着了,电视电影的手法,虽然有泰国、韩国、美国电影人介入,电影感还是没出来,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是罗马尼亚、俄罗斯电影人拍类似故事,会怎么拍。当然优点是演员出色,生活细节还原到位,但是3小时还是太拖沓了,单一场景停留太长,闪回次数太多太频繁,完全可以剪到2小时,更凝练,更简洁一些,叙述方式上,也不要一直笨拙地插叙,变成干干净净的正叙,可能会更有力道。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看王小帅导演的电影。三个小时完全没觉得长,镜头和剪辑都很特别,画面也特别细腻,有一种新中式的美感。旁边的德国人开始还笑得挺欢,结尾的时候哭的简直不要太悲悸。整部电影拍的含蓄,表达的婉约,精准的点到了中国人骨子里许多复杂的品质。这是献给每一个勤勤恳恳逆来顺受的中国人的镜子,我们从中见人,见命,见自己。看到一家媒体的简评说得好:这是中国人自己的隐伤。
汉语语境里,“地久天长”这个词语蕴含了太多,时间、空间和感情的迁移与变故,还有善良的人们在无力改变却又必须承受的历史面前那些卑微谨慎的愿望。这段历史,父母辈是主要的经历者和承受者,孩子们被很好的保护,就像Haohao一样。看完之后我更能理解在那些历史决定背后父母们承受了什么。PS:看下岗大会那段,我真觉得那是台下群演们自己的真实经历,所有当初没有释放的情绪,都在自己出演的过程中似真似假地发泄了出来(也可能当时比此时更激烈,此时只是时隔20年再次共鸣后的释放)。金熊可期。
三十年之后,又一部《活着》!绝对是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
影片的英文名其实更加能提现电影的主题,《So long,my son》电影里男主人公一共四次失去了孩子,有人为的“意外”,有时代浪潮的逼迫,也有良心发现后的自我选择。在影片最后,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那个曾经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选择了回家,就像我们的历史,在错综复杂的离经叛道后,终归会回到一个全新的开始。本片的男女主人公始终是克制而隐忍的,而配角们则是鲜明而突出的,无论是良心未泯的计生主任,还是“心怀不轨”邻家小妹,亦或是乖戾又迷茫的少年养子,都更像是我们身边的人,而主人公夫妇,则更像是色彩并不鲜明的灰色背景,作为某个时代的某些缩影,沉默而执着地活下去,直到放下一切,直到地久天长
电影从一个关于“计划生育”的小切口入手,比预期的历史格局要小,但是讲述的人物命运与情感依旧饱满和感动。海燕的角色最戳泪,这样的角色往往是最招恨的,但在这里获取了最大的同情,几十年的愧疚与自责,到死也没能彻底释然…80年代那些小时候的片段,都是亲身经历过的记忆,带入感极强。兄弟俩的手足与爱恨,两家人的伤疤与憋屈,都在历史长河中化作一缕青烟,往事无需再追。
代入感太强了,我出生的医院,我小时候被警告不能下水的水库,我家两条马路之隔的商业街,每次往返的机场,半个城市的人工作过的工厂,相似的长辈们的经历。随之而来脑补的过多细节和情感导致根本没有办法用静观的态度去看待文本和结构瑕疵。
耀军什么都能修好,却无法修复内心的伤痕;岁月让丽云留下了皱纹和鬓角,却留不住她的三个孩子。英明的菜刀锋利无比,唯独不能斩断执念;海燕饱受病痛折磨,再痛也痛不过生活的苦难。沈浩的心里长了一颗树,结下了懊悔的种子;茉莉逃出了小城,终究逃不出生活。一点手术“小问题”让她再也不能生孩子,而她当上了准奶奶;一次不公平的裁员让他们穷困过完了此生,而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楼盘。一次“不合时宜的”怀孕,一次“光荣的”下岗,就能改变你的整个人生轨迹。茉莉得知怀孕的时候刚好拿到签证,打乱了她人生的所有计划;丽云当年想生不可以生,现在可以生、鼓励生却生不了了。是啊,老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什么地久天长,三十年只是一念之间;什么一切都会过去,这还真成了一辈子也过不去的坎。到最后谁也没有和解,只是算了。
接受生活,接受命运,努力向前走。 上一辈的人真的是隐忍,无奈,但仍选择宽厚。虽说最后结局有点大团圆,但是刘星那句 爸爸我是星星反而才是我最大的泪点。什么积极消极人生,活下去就好,星星还在就好。 (但仍然觉得三个小时有点过长,其实有时候适当删减也是技术啊(星星的声音真的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