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鹿

　　一、贪

　　二、嗔

　　三、痴

　　贪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不妨说我捕杀一切危险的目标，倒也不是说我特别强，多半的原因还是这样的生计抢夺的人不多。我喜欢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至少那样的危险比较单一。每次安全回来，都令我觉得特别沮丧，因为这意味着在这片泥沼里越陷越深。直到那天，我为了躲避一条赤练蛇，一脚踩空。

　　当我被沼泽吞没的刹那，我竟然有些欣喜。藤蔓缠身，各种奇怪的生物在啃噬着我的血肉，我开始露出白骨，我开始模糊。为了令自己更加绝望，大声喊起救命来。我最后的念头就是罗天陷阱，娑婆世界，已经对我束手无策了。

　　他（她）来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指代那个存在：他？她？祂？至于它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看到她的瞬间，我竟然忘记继续呼号，但还是把嘴张大到了极点。腥臭酸涩的泥浆从喉咙灌注到了我的体内，却让我如饮琼浆：通身雪白，如流水一般的肉体就像一朵云一样冉冉升起。她为我而来，她注视着我，她是一丝不挂的，但是赤裸的却是我。我觉得那个瞬间好像回到了子宫，然后就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我是被舔醒的。

　　我自然碰过女人。燕瘦环肥，最大的区别还是她们的味道。不光是她们肉体彼此的味道就像四季那么泾渭分明，就连她们身上自己的味道都各有不同。

　　我最喜欢舌头的味道，特别是用耳朵听到的时候。特别是她的舌头。

　　相对于之前的脱险，这一次我并没有一如既往的懊恼。虽然我知道这是罗天的陷阱，但我还是非常喜悦。我听说过这里存在着她。她近乎无差别地救助着所有生命：飞禽走兽，不辨忠奸。据说这叫做众生平等。

　　也许是提醒我的确活着，所有的伤口都开始歌唱起来，用着即便是我也不是都了然于胸的调子。伴着剧烈的疼痛，还有各种无法抑制的瘙痒。我能感觉身体的断裂和腐烂，我能感觉她的气味随着舌头在我身体里所向披靡。我喜欢那种伤口深处有东西在搅拌的感觉，变得更疼了，也更痒。就像生与死在我体内战斗，就像溃败和痊愈犬牙交错。

　　我在奋力抵抗，这样她留在我体内的时间就能更久。她也许也觉得这次的时间长得出乎意料，于是用她的脚轻轻踩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抵抗溃不成军，浑身的毛孔都欢畅地背叛了我。我就如初生的婴儿：浴血而来，一尘不染。

　　【你醒了】

　　我无法形容那种声音，她甚至没有抬头。但我的脑海深处却觉得这样被呼唤着。我羞涩地只能睁开眼睛，但出乎意料地，她的舌头并没有离开过我。

　　就像在我身上依次点亮闪烁的星辰，就像在我心里面刮起了风。我在草地上，却像被包裹在温泉的深处。只不过这个温泉无边无垠，无始无终。

　　然后。我就醒了。

　　然后，她的舌头离开了我。最严重的痛苦就是，我如此幸福，幸福地无法去告诉她：让我受伤吧，让我罹患绝症吧，别离开我，至少你的舌头别离开我。

　　【你只想试试舌头吗？】她竟然笑了，也许我只能把那个形容为笑。

　　我多么希望再度昏迷，但我只是看着她。

　　很久以后我知道这个感觉叫做：贪。

　　嗔

　　鹿王

　　我已经活了无数轮回。甚至吃不准轮回这个单位是否准确：呼吸之间，万年消灭。我曾经拥有过无数名字、形态、性别，还有一种生命称之为情绪的喜怒哀乐。

　　那天我见到了那个捕蛇者。他是如此丑陋，卑贱。就像肮脏的一团乱麻，又像油腻的一种呕吐物。但我却产生了兴趣，就如以往。

　　这种兴趣主要源于这个爬虫身上竟然没有任何值得怜悯的闪光之处，包括对自己的生命也那么不屑一顾。我看着他的肉体开始崩坏，腐烂，污浊。我觉得这个玩具就像光的另一面，忽然我就伸出了舌头。

　　我暂时对目前的肉体还是满意的：四肢纤细而又强壮，毛发浓密而又润泽。如此敏捷挺拔，如此矫健强韧。其中我最满意的还是舌头。云卷云舒，水流水止，我感觉到那污浊的伤口里各种毒素朝我涌来，舌头就是接应它们的小船。我感觉到身体开始微微麻痹，甚至有了作呕的感觉。这就是身体会带来触觉的好处。可无论我污秽深处去舔舐那种会让所有生命致命的泥泞，身体都没有开始发烫就开始恢复清明。我讨厌这种正常，所以无奈地吧舌头抽送回来，这样的玩具还是不够脏。

　　忽然他睁开了眼。这个如此下贱的东西竟然炙热的看着我。看着该是仰望的神。我看着在他体内翻涌的情绪，开始微笑。

　　【你怎么了】我把这样的含义直接送入了他的心灵深处，就像火上浇油，缓慢却残忍地开始搅弄他已经开始崩溃的心防。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从天地的罗网逃脱】漆黑恶臭的躯体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恍惚间，十万莲花。

　　我一言不发，拧腰侧顾。我知道我的臀部是那么光滑鼓翘，他的身体也的确因此开始颤抖。多么熟悉的贪婪，那种目光变成的绳索甚至让我开始踉跄。我仰起头望着苍穹深处：这就是肉体的软弱吗。这就是肉体的败北吗。然后。我就消失了。消失在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出现过无数次的瞬间。

　　捕蛇者

　　我正默默地用自己的眼睛抚摸着她，不顾刚刚痊愈又濒临崩溃的肉体。她就像消失在时光的尽头。我开始苦笑：果然就是这样，让心如死火的身体重新目睹那种美。那种曾让我无数次神魂颠倒的美，然后在高潮的前一刻，全部拿走。

　　我觉得所有的伤口已经完好如初，甚至尤胜于前。那种充沛的精力让我觉得继续躺着都是那么令人汗颜，触手可及的都是平时付出性命都无法获得的食材、药材。我讪讪而去，我不得不活着一如往常。

　　她对我什么都没做，她只是让我知道世界上还存在那样的美，然后离我而去。她从绝望中拯救了我，肉身布施，然后让我活在对那种绝美的触觉念念不忘，却天各一方的怨念中。

　　我只是个卑微的人，我却遇见了她。

　　人君

　　粉黛三千。我还是喜欢爱妃。她是那么家世高贵，圣洁如玉。但是她却可以做出各种污秽的事情，让我猜不透她。我曾经无数次想征服她，以便就像我冷落其他人那样，抛弃她。但是每次我只要见到她的那个瞬间，就觉得即便杀死自己都不能让她蹙眉扶额。

　　我喜欢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

　　【怎么了?我的解语花】我用手轻轻拈弄着她的下巴。

　　我享受着她的一言不发，就像微沸的温泉。我在心里渴望她的嘴唇说出卑鄙的话：是去杀一个忠心耿耿的大臣？还是横征暴敛？我希望她的要求是那么丧尽天良，我的毛孔开始张开，我的肉体开始准备颤栗。

　　【我想要一张鹿皮做一件大氅】她的笑容在瞬间绽放，就如无数个吻对我万箭穿心。以至于我竟然有些窒息：你要什么？一张鹿皮？

　　但瞬间我就意识到她要什么。当然，她要的是让我这个王国彻底毁灭。

　　她当然知道那只鹿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我爱她。她总是令我这么万劫不复。

　　痴

　　捕蛇者

　　回到京城已经好几个月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蛇虫鼠蚁且不去说，虎豹豺狼都绕着我。即便不幸再度跌入悬崖总会跌在厚厚的枯叶上，甚至有次存心走进沼泽，恶水缓缓而退。

　　我知道那都是因为她留在我身上的气息。只要在她的国度，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我。但我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然后我见到了她。在城墙的皇榜上：

　　有鹿雄美，瑰丽近妖。有捕食或提供消息者，乃护国忠君之民也。厚币高官，尽可取哉。

　　我盯着那幅除了奇大无比近乎畸形的鹿茸，连一头普通的鹿都谈不上惟妙惟肖的画影图形。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去揭下了皇榜：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她。当尖锐的锋刃划破我皮肤的时候，我恍然不觉甚至甘之如饴。

　　举国之力，我应该可以再找到你。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弃我而去。我将以自己的死亡锁定你的吻，你的眼神，你的痕迹。

　　国王

　　鹿王的皇榜我压根就没有想到有人敢来揭榜。

　　自从神鹿出现在附近的山林，无数商旅由此获益。日积月累，甚至隐隐有变成国之重器的趋势。但我没有想到，这么重要的图腾竟然在那个女人的眼里不过是一张皮草。

　　不过这样应该就可以打破那个诅咒了吧。

　　一如既往所有人都觉得捕杀神鹿的皇榜是那么丧心病狂。那个女人更是婉转承欢，娇艳欲滴。就像之前，她总是在我答应她极其荒唐要求最后才变得格外泥泞。她也慢慢猜出了我要的就是并不是她诱人的肉体。

　　而是这样可怕的事情做了之后，我的王国为何愈发变得稳固了呢？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有了如此可怕的念头？但是这样的念头才足以令一切都毁灭吧？

　　但是人人都奉之为神灵的九色鹿竟然真的有人出卖吗？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没有撒谎，我甚至懒得去听他的故事。

　　倾尽国力，我将御驾亲征。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外戚正在摩拳擦掌。他们一定垂涎三尺了很久，要不要告诉那其实是…

　　我多久没有骑在真正的战马上了。我眯着眼看着崭新的大旗：没有人可以捕获鹿王，所以让我带着这些儿郎化作尸骨把山谷填满吧。

　　一往无前。

　　九色鹿

　　竟然有人类敢于来捕杀我。

　　我心里涌出由衷的佩服，贪嗔二念的力量果然如他们吹嘘得那样巨大。

　　下次见到他们的时候…

　　【竟然有人可以直接沟通到我？】鹿王踩着扯来的云朵，纵身攀上最高的那棵松树，俯瞰着苍生，然后看见了他。

　　【就是那个极度污浊的捕蛇人啊】鹿王轻轻吐出了舌头，浑身异香的唯独在舌尖有很小的黑斑。

　　肉眼无法辨识的黑斑却散发着令周围植被都迅速开始枯萎的恶臭。鹿王无奈的摇晃着巨大的犄角，遍地狼藉又迅速回春。来来往往，那个人越来越近。

　　然后捕蛇人看到了鹿王。然后人君看到了鹿王。那几乎是一道光那么纯净耀眼的鹿王。

　　君王一言不发地劈下军令。所有的兵器都往那投掷过去，所有的火器开始喷射。山火一样的大军吞噬了阻挡在前面的所有。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一刹那。一刹那，那光就爆炸了。

　　但没有任何人死亡，连误伤都没有。所有的铁器、火药都融化在了光里，所有的人就像陷入了一双巨大的ru房。鹿王让他们在瞬间都知道了捕蛇者为什么可以找到她。

　　捕蛇者忽然开始狂笑：无畏轮回，无惧因果。不增不灭，不垢不净。

　　我终于明白这个王朝要受到无论如何倒行逆施却总是苟延残喘，甚至欣欣向荣的诅咒；

　　为什么这具百污之身可以在你的身上有所点染。

　　因为：

　　【不许说出那个字。】

　　温文尔雅的鹿王不再使用意识而径直口吐人言。

　　天花乱坠，梵音齐唱。那个字还是怒放，还是破土而出。

　　史称大寂灭日。

　　然后连大寂灭日的记忆也就这么荡然无存。